多段式電影（anthology film），又被稱為選集電影，由數部同一主題的短片貫穿合成，彼此劇情可能有關，亦可能如單元劇般互不相關。《永安鎮故事集》則較為罕見，因為箇中三部短片劇情緊密相連，整體更似是採取了三個角度去敘述同一個故事。首兩條短片《看起來很美》和《獨自等待》尚可獨立觀看，但如欲理解第三部短片《冥王星時刻》，則必須結合前兩個故事。

一隊攝製團隊來到湖南永安鎮開拍電影，主題是「在永安鎮，甚麼事情也不會發生」。除了視察環境，眾人也在物色片中一位重要女角色。苦於無人可選，本地婦女小顧（黃米依）贏得他們青睞：她居於鎮中老舊一方，厭倦鄉鎮和婚姻生活，正正貼近劇本裡意欲離開永安鎮的餐廳老闆娘。小顧漸漸在片場覓得快樂，豈料毫無預警下，一天被告知劇組還是不會起用她。第一部《看起來很美》在突然易角中結束，而同一事件緊接引伸出《獨自等待》：原籍永安鎮的女明星（楊子姍）取而代之加入劇組。她下榻永安鎮另一端的旅遊區，發現家鄉比昔日來得惡俗難耐，最糟糕是舊友通通變得醜陋市膾。數次失望重逢故人後，她還是心灰退出。

來到最後一段，電影終於揭露，原來整部《永安鎮故事集》的主軸，就是攝製團隊試圖開拍電影但屢遭波折的始末，始終聚焦在「拍電影」。《看起來很美》和《獨自等待》有如兩道旁支，合流後匯聚於《冥王星時刻》：前述的女角色風波，不過是冰山一角，背後折射出劇組更大危機，就是監製無視現場情況，無了期干預選角和強改劇本；而隨著電影快將開拍，導演與編劇的不和亦浮面。他們表面上稱兄道弟，實則互不咬弦，從劇本到藝術取態都各執己見，多番修改劇本後仍然互不退讓，為這部電影的前路更添變數。

啊，對了，戲中眾人要拍攝的，是一套名為《永安鎮故事集》的分段式電影。換而言之，正在百老匯電影中心上映，片長 124 分鐘的《永安鎮故事集》，是一部關於「虛構的《永安鎮故事集》是如何拍成」的三層後設戲中戲¹。

所謂後設電影，粗淺理解就是「關於電影的電影」（記得片中總是手提攝錄機的人嗎？跟小顧閒聊時，他介紹自己是「拍攝導演的導演」）。後設電影之奧妙，在於它的多層結構往往會表裡呼應，電影人不止在虛構層面創作，同時也是向電影這個媒介本身，以至是對現實世界表達看法。觀眾明顯看得出作品的自我反身性（self-reflexivity），故途中會不住猜想眼前處境孰真孰假，是很適合探討真偽虛實界線的形式。後設這個複雜概念不易理解，觀看時需較平日花心力釐清電影裡的不同層次，但從中所得的省思趣味，也有別於一般電影。

在你我身處的現實世界，導演魏書均與編劇康春雷本在籌拍含有四部短片，甚有文學氣息的《永安鎮故事集》，豈料愈是準備，愈是不信服手上的故事，跟當初預想的經已相差甚遠。眼見項目無法拍成，他們索性將這個過程寫入劇本，花二十多天時間扭轉拍攝方向，拍成另一部保留原有名字，但內在已經大異其趣的新作。走筆至此，自身經歷就是創作，而虛構的創作，亦迴映指涉回現實的創作經歷，是為後設。

明乎此，《永安鎮故事集》就是一對編導組合就著電影觀、藝術觀和人生觀而展開的辯論。故事就是生活的隱喻，如何呈現故事，反映了創作者的人生觀點。戲中劉洋飾演的導演，演回自己的編劇春雷，不僅是愛聽嘻哈與後搖之別，更是看待世界的角度不同。導演相信人生而在世是會主動尋求改變，求變便會有所作為，所以行動就是劇本的核心；春雷卻認為真實的人生往往是在沉默、等待中虛耗而過，不採取行動任由時間消逝，才是人的本性。在老闆娘出走的劇情裡，導演看到當事人是為覺醒的女性意識所驅動，偏偏春雷拒絕為角色配上宏大使命，堅信就只是一個女人的故事。劇本遲遲未能定稿，反映了兩個電影創作人在磨合時的掙扎和自我叩問。

本片以「生活的連漪」（Ripples of Life）為英文標題，三個短片均以「回到起點，沒有改變」作結，其實是較貼近春雷的人生態度。在停滯的時間、空間之中，凡人起了改變的意欲，但不敵現實生活的拉扯，終究在等待中錯失所愛，心中連漪泛起後徐徐散去。我無法不想起同樣是將創作挫敗的親身經歷寫成劇本，由美國鬼才編劇家查理考夫曼（Charlie Kaufman）執筆的夫子自嘲之作《何必偏偏玩謝我》（Adaptation.）。尼古拉斯基治（Nicolas Cage）扮演苦無靈感的考夫曼本人，有一幕是他在寫作班上詢問（也是在真實存在，由他人扮演的）著名編劇導師 Robert McKee，能否寫出一個沒有任何事情改變的故事，就如我們的人生般？

大玩後設的《永安鎮故事集》刻意疊合現實與創作，模糊兩者的邊界，難道現實中的魏導和春雷，真的如銀幕上所見的相愛相殺嗎？可幸據導演分享，電影只是抽取了兩人的感受、想法，大家縱有分歧，拍攝過程倒沒有電影故事那麼委屈。再者，本片揚威海內海外影展後，魏書均和康春雷再度合作，拍成《河邊的錯誤》，在內地叫好叫座。或許正如第三部短片的標題《冥王星時刻》所比喻，每日地球黎明及黃昏之時，正是冥王星最明亮之際：當原有的《永安鎮故事集》再也走不下去，正是另一部更加精彩的《永安鎮故事集》，甚至是一對中國新生代導編組合新星誕生的時刻。 

註

1. 有沒有想起兒時聽過的「廟中和尚」？古有高山，山中有廟，廟裡老和尚跟小和尚說故事：「古有高山，山中有廟，廟裡老和尚跟小和尚說故事：『古有高山，山中有廟，廟裡老和尚⋯⋯』」特地在維基百科查過，這種「無限延伸」 的現象，在學術上稱為遞迴 （recursion），是形容事物透過好像「等比縮小」的形式不斷自我重複。另一例子是基斯杜化路蘭（Christopher Nolan）的《凶心人》（Memento），海報正是採用了此概念：主角手持相片，相片裡是同一張更小的相片，內裡是自己手持更小的相同相片⋯⋯理論上，該事物不斷包含更小的自身，能夠無限延續下去，即在後設之列。

緊貼最新影視資訊，請讚好/追蹤 SPILL 旗下的「FilmBurns 電影薪火」Facebook 專頁及 Instagram 帳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