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下是近年有關各地警察的新聞標題：「警隊年結｜去年 45 名警員被捕　按年急增 88%」、「民調：七成港青對警察和法治信心減弱」、「非裔男子遭警壓頸致死　引燃全美輿論怒火」、「英警涉殺人惹議　驅散抗議民眾又強壓女人」。電影是一面反映現實的鏡子。電影人對警察的描繪，自然也會隨著社會氣氛而產生變化。故此，他們的角色不再單純象徵正義，衍生出曖昧的道德描寫。    

最近 Netflix 上架的《警察大電影》（A Cop Movie）試圖讓我們代入兩名警察，感受他們的⋯⋯不！且慢！本片可不是墨西哥版的《守城》！只要你願意帶著腦袋進入導演 Alonso Ruizpalacios 的世界，你會發現導演透過極具矛盾性、諷刺性的聲畫表現，對執法者的行為態度，暗中進行著尖銳的評論。 

首先，我們需要明白《警察大電影》是一部紀錄片，影片的敘事者是兩名墨西哥警察，這意味本片的「故事」有其局限，電影人必須運用與他們的訪談作為材料，組織出一個具批判性、反思性的「警察故事」。但是，正所謂當局者迷，當時人亦會維護自己的形象，更甚是他們認識為數不少的同僚，又怎能對警隊制度作出嚴苛的批評，難道不怕會惹來麻煩嗎？

此題材先天諸多限制，卻出奇地讓導演 Alonso Ruizpalacios 得到更多表現空間，配合本身對警察的觀察，他採用具戲劇色彩的敘事手法——重演（re-enactment），重新演繹兩名警察 Teresa 與 Montoya 的當差經歷。

（以下內容含有部分劇透）

一）Teresa，一個有心無力的警察

電影甫開始，鏡頭固定置於警車擋風玻璃後面：Teresa 正在駕駛警車巡邏，看見馬路上有兩個男人，好像要阻攔警車前進一樣。其中一人緩緩走向警車，把手伸進後褲袋，拔出一把⋯⋯不是！那是電話！這是導演 Alonso Ruizpalacios 跟觀眾開的第一個視覺玩笑，打破對警察捉賊的聯想，Teresa 下車只是替臨盆在即的孕婦接生。

接下來，畫外音開始加入 Teresa 的旁白，言談間流露她對此經歷感到的自豪，並為城內遲鈍的救護服務略帶怨言。觀眾或許會為她的誠實與盡忠職守產生好感，但隨著電影發展她的章節，Alonso Ruizpalacios 在影像上暗渡陳倉，讓我開始覺得 Teresa 是一個無能的巡警（儘管她對不利自己的事情隻字不提）。

Teresa 的章節一開始，她吐露警察在自己兒時心中的英雄形象，而在畫面裡，穿著警察制服的她走在街上，突然遇見兩個途人彷似逃跑般把她撞到，她下意識摸摸槍袋，電影遂插入了一個腰間槍袋的特寫鏡頭，原來她是沒有攜槍的（她忘了帶槍值勤？）。畫外音從未提及這個經歷，那麼這段重演的來源是甚麼？我相信這就是導演本身對她（警察）的主觀看法。

戲中有不少細緻的段落，突顯 Teresa 日常工作的魯莽。例如她在便利店望著烤爐的香腸發呆，突然被店員喚過來，原來她是為了補簽昨日的更簿而來。接著她回到警車，繼續打破第四道牆與觀眾闡述投考警察的經過，此時插入了 Teresa 截查司機的段落，導演刻意利用 Teresa 的畫外音蓋過畫內說明其截查原因的對話，令她的行為有濫權之嫌，而旁白的 Teresa 一直自說自話，使觀眾分心沒有注意到她的失責。

二）Montoya，一個像古惑仔的警察

Montoya 的出場方式令人錯愕，他穿著像快遞員般的裝扮，在警署的走廊經過，然後走到 Teresa 身邊，從後撫摸其私處。這不禁讓我們聯想到 Teresa 在片初講述警隊內性騷擾的職場文化。但隨「故事」發展，他的身份漸漸起了變化，原來他是 Teresa 的同僚，也是她的男友。

比起出身自警察世家的 Teresa，Montoya 在治安混亂的貧民區長大，他對當差沒有抱負，大概主要是為了金錢，以及激起那潛伏的腎上腺素，他毫無為民服務的決心。

Montoya 的工作故事由他在更衣室用錢收買同事換取儲物鎖說起，他一邊說當差為他帶來的刺激，一邊更衣、到槍械部上繳金錢換取裝備（對！又是金錢交易）。接下來他終於可以出勤巡邏，而畫外的旁白對這些賄賂依然隻字不提，彷彿跟每天吃飯一樣是種平常事。其中一段是他在馬路上指揮交通，觀眾會以為他是為了保護過馬路的小女孩，一道微光輕輕照射他的警帽，待他們過路後，一名父親偷偷把幾個「過路錢」塞進 Montoya 的手，原來也是關於錢。導演多次運用特寫鏡頭強調私下交易，使他斂財的一面無所遁形。

三）Teresa and Montoya，一對旁若無人的警察情侶

導演 Alonso Ruizpalacios 的敘事刻意令 Teresa 和 Montoya 的情侶關係變成一個轉折，而當兩人的愛情公諸於眾，電影的節奏與重演段落變得愈來愈誇張，更需觀眾作出批判思考。

我們會看到 Teresa 與 Montoya 穿著警察制服在走廊地上親熱、Montoya 在家中扮狗吠、兩人在警車上熱吻，聽到 Teresa 說自己如何賄賂上司安排他們同車、Montoya 拿走途人手中的玫瑰花送給她，以及目睹 Montoya 在訪問中拋舞生果刀（聲音設計應記一功！）。電影沒有強調這些事情不恰當的地方，導演單純呈現兩人的心理世界及主觀的浪漫想像，但一旦觀眾意識到他倆身份是警察時，以上的種種皆令人質疑：這是正式錄用的警察嗎？

四） Alonso Ruizpalacios，一個善用電影語言的導演

《警察大電影》探討警隊貪污成風、警校制度草率，以及墨西哥社會的犯罪風氣。這些都是恆常的社會題材，人們時有聽聞，題材的發展空間實在不大。但 Alonso Ruizpalacios 找到了有趣的敘事角度，將紀錄片當成劇情片般處理，用充滿戲劇性的手法包裝，令全片變得極為迷人，擁有沉浸式的觀影體驗。

本片充滿動感的鏡頭運動及靈活的敘事，不禁令我聯想起馬田史高西斯的《盜亦有道》（Goodfellas）。《警察大電影》的主角身份與《盜亦有道》相反，然而兩者銳利的影像風格與節奏，背後意義有異曲同工之妙。《盜亦有道》是一個小混混娓娓道來自己的犯罪生涯的小傳故事。史高西斯把暴力的黑幫世界、癮君子亢奮的心理狀態拍得極其痛快，令我從不希望主角平淡過活，好讓我享受掌握權力的感受，把生命活得淋漓盡致。而本片的警察在道德上一樣存有問題，觀眾亦深知這個事實，但在觀賞電影的過程，我對他們著實沒有很大的批判（撇除後半段真人訪問的部分）。因為 Alonso Ruizpalacios 同樣把那個執法者的世界拍得太吸引，利用層出不窮的電影語言（闊銀幕比例、投入主角思緒的主觀鏡頭、打破第四道牆、緊密的剪接節奏、細膩的聲音設計、誇張的 zoom 鏡、對比強烈的燈光、推軌鏡頭），表現沒有上級壓制的自由快感，行為踩格，而又能逍遙法外的感覺，坦白說，這令我感到很暢快。

後半段的《警察大電影》宛如《盜亦有道》的末段，主角因為犯錯而被奪除昔日的權力，電影節奏轉而平靜下來，得到一個沉思的空間。

我亦開始寫下這篇影評，重新思考在觀看電影時，被導演用花巧的電影語言擾亂而忽略了的人物細節。猶像從前看《盜亦有道》一樣，我一再重訪《警察大電影》，細味隱藏在炫目的紅藍警燈下的骯髒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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