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觀看羅馬尼亞導演雷杜祖迪（Radu Jude）揚威柏林影展的辛辣作《春宮 野史 大批鬥》（Bad Luck Banging or Loony Porn，前譯《行衰運色情電影》）時，頭頂不時冒出問號：為何雷杜祖迪要將攝影機移離故事的女主角擔心、緊張的樣子，像被周圍的現場事物分神，上下左右擺動鏡頭拍攝彷彿突然引起導演注意的人民和廣告牌？到底他在搞甚麼花臣？

電影片名使人想入非非的《春宮 野史 大批鬥》，有一個聳人聽聞的戲劇處境：在精英學校任教歷史科的女主角 Emi，她與丈夫的性愛自拍錄像於網上流出。學校因應一眾家長要求，召開公投會議決定是否解除她的教師席位。電影甫開始便完整地將長達 3 分鐘的色情自拍公諸於眾，為緊隨的三段式故事結構拉開序幕，同時替全片定下荒謬、跳躍的主題調子。誰能想到雷杜祖迪會以一段長度非比尋常且極為純粹的色情錄影作為開場，使觀眾毫無防備，感到錯愕。

回到我在文首拋出的問題，就在電影的第一章《單行道》，劇情講述 Emi 獨自閒逛首都布加勒斯特的大街小巷，攝影機經常離遠拍攝她在人來人往的街道上行走，有時甚至被前景的人物或汽車遮蔽了蹤影，更甚的是有些鏡頭運動並非以主角為重。試問 Emi 在街頭行走的時候，哪有閒情觀望路邊的街招和招牌，又怎會理會別人老虎機的賭博結果？換句話說，這種受環境事物而分心的影機運動必然不是為了表現角色主觀心理，但它也不完全是為了與主角保持距離而設的客觀鏡頭，否則要如何理解跟主角故事無關的「紀實」畫面？就此，我會把這些抽離於故事的拍攝處理，視為導演雷杜祖迪觀察現實的主觀鏡頭。

雷杜祖迪借故事中涉及體制、性別政治及性的教師醜聞，引來厭女主義者、民族主義者、保守的宗教派系各方聲討，利用游移的鏡頭與嬉笑怒罵的劇本對白形成一面照妖鏡，反映羅馬尼亞民智未開的景象。電影描繪眾生相的態度跟近期的諷刺喜劇《千萬別抬頭》（Don't Look Up）相似，唯《春宮 野史 大批鬥》更具自覺性地試驗電影形式。除了使人充滿疑問的鏡頭運動，雷杜祖迪亦仿傚法國新浪潮主將尚盧高達（Jean-Luc Godard）的論文電影風格。在第二章取名為《軼事、符號及奇蹟的短篇字典》，為不同字詞賦予影射社會的意義，例如「廚房——女人屬於廚房」；又不時將文字與諧趣的影像結合，營造政治不正確的幽默效果，譬如在解釋「效率」的段落，便以鏡頭拍著在 COVID-19 檢測亭背後的殯儀館，然後讓攝影機快速平移至對面街的急症室，詮釋現代社會處理生死的速度。

「有趣的不是故事本身，而是在於故事背後與社會的聯繫，跟政治、道德、權利、私隱等等息息相關。」（註）雷杜祖迪回應本片有關色情錄像醜聞的戲劇處境。《春宮 野史 大批鬥》以性喜劇包裝，實則以小見大，窺探由共產獨裁走向民主體制的羅馬尼亞，種種光怪陸離的事物，記錄社會上戴著口罩的人民的生活日常。所以，那些抽離的拍法、零碎鬆散的敘事，全為達到一個宏觀的創作目標，描繪羅馬尼亞人不敢直視的歷史與落後的社會風氣。

還有，給雷杜祖迪自己與觀眾透過挖苦政治的幽默、超現實的魔幻情節，釋放因社會千瘡百孔而積累已久的怒火。香港電影人大可借鑒一番。

註：訪問節錄自文章‘Bad Luck Banging or Loony Porn’: Expecting Failure, Radu Jude Felt ‘Free as Possible’ to Make His Pandemic Sex-Tape Comedy，原文為「It’s not the story itself which is interesting, but what’s behind the story — what are the associations, the connections with society at large with the politics, with the morals, with the concepts like rights, privacy and so on and so forth.」。

（文章曾於 6 月 2 日更新，把片名修改為公映時採用的譯名《春宮 野史 大批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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