濱口龍介是一個說故事的能手,也是一個深曉場面調度魔力的高手。通過充滿機緣巧合的《偶然與想像》以及透視捉摸不定的女性內心的《睡著吻別醒來抱擁》,他讓觀眾體驗到日常生活中的不可思議。新作《Drive My Car》改編自村上春樹的短篇小說,跟過往作品比較起來,電影多了一份由歲月積累而成的重量。
濱口龍介是一個說故事的能手,也是一個深曉場面調度魔力的高手。通過充滿機緣巧合的《偶然與想像》以及透視捉摸不定的女性內心的《睡著吻別醒來抱擁》,他讓觀眾體驗到日常生活中的不可思議。新作《Drive My Car》改編自村上春樹的短篇小說,跟過往作品比較起來,電影多了一份由歲月積累而成的重量。
《Drive My Car》屬於村上春樹作品中較為平實的一部,小說沒有他過去標誌性的魔幻色彩,僅是一個中年男演員與年齡和他女兒相當的司機,在車子裡交換彼此過去的故事。濱口在電影將原著改頭換面,首先男主角家福的妻子的職業由演員改為編劇,並把她從患癌改成腦出血突發致死;其次是家福成為《凡尼亞舅舅》的導演,讓排戲、舞台演出成為電影的主要部分;再把家福在原作擁有的主動性降至最低,在很多事情上,他是沒有作出決定的,只是依附事件的發展而走下去。
濱口選擇背離原著創作是有其意義的。正如戲中包羅萬象的《凡尼亞舅舅》舞台演出,演員來自五湖四海:台灣人、手語人士、韓國人,均透過真摯的情感投射及肢體語言打破語言界限進行溝通、演出。這個俄國大文豪的經典劇作,因而走出了傳頌上百年的框架。同樣地,濱口有心讓電影離開村上的文本,使電影本身及主角能從牢不可破的文本及身份中活出自由、自主的靈魂。
電影花了頗多篇幅刻畫家福的演藝日常:家福在車上隨著妻子在錄音帶內的讀白來唸台詞,語調不帶感情;在圍讀劇本的排練,他刻意要求演員放慢語速,抑制情感地讀對白,幾位老演員在背後說笑像在唸經一樣,毫無生氣;美沙紀則如僕人一樣每天為他駕車,一切乏味得幾近不值一提。就連家福與妻子情夫高槻的見面,也不見兩人有實際衝突。彷彿世間沒有事物能令家福產生熱情。他不過是順應《凡尼亞舅舅》導演工作的身份,仰賴契訶夫的文本活過每一天。
家福此前一直認為演員要從屬劇本,不能讓自我超越文本,如同美沙紀受車子支配,他們為自己身份所限而不由自主,只會聽從各自職業的指令活動。所以當家福讓美沙紀首次作主,讓她駕車決定想遊逛的地方,前往象徵廣島劫難歷史的焚化場時,故事隨即有別於前半段的納悶。我們終於能夠窺探美沙紀的過去,發現她跟家福同樣在喪親後來到這裡幹活,彼此一樣不帶個人情感地工作,他倆的鏡像關係因而成立。
因著電影對家福乏味的生活有了漫長的記敘,我們熟悉他被動與冷漠的個性,到後來高槻在車子裡向他坦白心聲,讓家福放下心防——不再介懷在車裡不能抽煙的原則,首度坐在美沙紀駕駛座的旁邊,與她分享香煙——故事得到了一個有力的 payoff,三個角色的轉變教我們為之一振,可以感應到他們將內心幽禁的大門要隨時打開。
濱口在訪問中回應改編村上故事的動機,他如此說:「我對這個故事核心提出的問題很感興趣:何謂演戲?」。我認識有些人看見末段家福與美沙紀在雪地相依互吐心聲,就想起俗套難耐的日劇橋段。我卻認為這是濱口刻意人工(artificial)的地方,藉以深究演戲的定義。
尤其當美沙紀輕輕上前抱住家福,他說著勉勵大家要活下去的話,家福猶如在舞台上說著劇本的對白,而那些話是從《凡尼亞舅舅》的劇作提煉出來的。不同的是,他們身處的地方是沒有觀眾的雪地,無論那些話有多像虛構的戲劇,家福所說的都是從心而發,將積壓於心裡的痛苦一次釋放。下一場戲便是家福在舞台上演《凡尼亞舅舅》,撫慰台下觀眾的心靈。兩場戲的安排成為現實與戲劇的對照,同時讓我們看到作為演員的家福與劇作溝通,超越本來牢不可破的限制,在劇本以外,活出自由的靈魂。
屬於濱口的《Drive My Car》,一直在探索幾個被逝者的過去所縈繞的生者,如何在各自的身份界限中活出自我,擁有自由。濱口在結局施展了一個令人心頭一暖的魔法——正值疫症肆虐的時期,美沙紀竟然獨身來到韓國,仍舊駕著家福的紅色 SAAB,而車內還有劇團成員的小狗!到底所謂何事?我不知道,濱口自己也不知道。我唯一能掌握到的真相是:我為美沙紀的開懷笑容而感到幸福,因為她在自己的位置上活出了自由的靈魂,如家福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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