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問李卓斌:「你是個很憤怒的人嗎?」未待他回答,看到他圓渾的身形,嘴角帶著友善的微笑,我便覺得自己問錯問題了。
我問李卓斌:「你是個很憤怒的人嗎?」未待他回答,看到他圓渾的身形,嘴角帶著友善的微笑,我便覺得自己問錯問題了。
為何我總會將「憤怒」這個形容詞和《G 殺》連結起來?記得在 2018 年 11 月的香港亞洲電影節,首次觀看由李卓斌導演的這部作品,當時覺得有點頭昏腦脹:劇情很斷裂,非線性的敘事結構加上零碎的剪接手法,要觀眾傷腦筋將拼圖重新整合,風格不算新,但至少是香港電影少見的,有點像中島哲也及園子溫。
還有,我感到導演對社會現狀很不滿,甚麼都要痛罵一頓。或許,活在這世代,不憤怒是不可能的,無論你怎樣謙厚樂觀,這個社會總有一瓣會「辣慶」你。
《G 殺》的 G,是 HKG 的 G,我知。
電影以英文字母「G」貫穿,配搭成不同的字詞,有名詞也有動詞,有藝術家名字和性病名詞,用法自由靈活,不論是「G Cup」、「Gun」、「Guts」甚至商品牌子「G Shock」 ——這些黑底白字的英文詞語,把電影間隔成多個篇章。《G 殺》故事是由一宗「斷頭」命案開始,當中牽涉在內的人物,包括名校女生、黑警、性工作者、教師及醉心拉大提琴的宅男等,他們各自有性格上的陰暗面。
眼前的李卓斌卻是一臉祥和,可能「憤怒」只是一種手段,去吸引大家的目光。畢竟自從 2015 年第 3 屆「首部劇情電影計劃」專業組獲獎後,到了 2019 年正式公映,漫長的旅程一路走來,已經沉澱了不少激動情緒。
關於憤怒,李卓斌的回答:「我的憤怒,可能不是表象,是內裡的。」他在單親家庭成長,讀書時喜歡畫漫畫。中學的時候,很多同學都很反叛:「我們那種『反叛』 ——是不服從於有限的選擇,要向制度挑戰,例如選學生會代表,我們總會劃掉選票上的 A 和 B 候選人,而自創一項『C』,填上朋友的名字。」
電影改變了李卓斌的人生。2003 年,沙士肆虐香港,社會一片愁雲慘霧,年輕人尋開心之方法,就是看電影。「記得在鑽石山荷里活廣場看完《無間道》,便拿起數碼相機,即興地和朋友於戲院對開的斜路,重演劇情,自此開始喜歡拍片。」他說。
後來,李卓斌報讀了由香港電影工作者總會開辦的「電影專業培計劃」(業內人稱「電培」)。電培是電影圈的少林寺,以培訓學員入行為目的,著重實務。畢業後,李卓斌於 2005 年正式入行,當過陳嘉上及葉念琛的副導演,一直到現在,「條路都算暢順」,到了 2011 年,因為參加《鮮浪潮》,獲得到韓國富川的學習機會,認識了一位新加坡監製,催生了後來的《G 殺》。
以「G」字貫穿全片的構思來自編劇蔣仲宇。李卓斌和蔣仲宇首度合作,已經很有默契,「可能是他看過我以前拍的短片如《潛入戲院》,都是採用『碎片式』的敘事手法,後來發現他也是電培的畢業生!基本上他的第一稿已經很『中』,不需要很大的修改,已經建立了電影的雛形。而攝影師(譚家豪)及剪接(許文傑)都是慣常合作的班底,所以是一拍即合。」
李卓斌與同伴以另類的手法拍《G 殺》,一心想「衝擊香港電影」:「預咗有人會唔鐘意,甚至睇完第一個鏡頭就會鬧『你班友仔攪乜呀?』,但作為新一代發聲的途徑,我希望——在任何角度來看,呢部片都應該有存在嘅價值。」
首部劇情電影的 550 萬元資助,要拍一部商業電影是不足夠的,現在的成品帶點實驗風格,是因為「唔夠錢」。李卓斌說:「其實一開始我們有共識,不要似一些日本片⋯⋯我都想拍到歐洲片咁嘅 feel,香港的拍攝場景很狹窄,想擺後啲個機位都唔得,要避的東西太多,有時惟有見少啲。」所以被指似新派日本片,李卓斌感到無奈:「我的偶像是馬田史高西斯。」他反而承認《G 殺》有點似彭浩翔《出埃及記》那種感覺。
《G 殺》的獨特表現手法,是不容易理解及消化,它明明說的東西很貼近現實,但敘事的方式很曖昧,電影對時局的不滿,也容易讓人套上不少政治解讀,有觀眾在優先場的答問環節問,學生趙雨婷(陳漢娜 飾)與父親黑警龍爺(杜汶澤 飾)及繼母性工作者小梅(黃璐 飾)是否暗喻回歸前後的中、英、港關係;甚至有人說片中角色感染的「淋病」是嘲諷特首林鄭月娥(網民給她的「綽號」),導演對一切的解讀都不置可否,他說:「惡趣味是有的,但我們拍攝時,林鄭都未上台!」當日他笑著回答觀眾:「你諗多咗喇!」
《G 殺》未正式公映前,已經得到了業界的關注,包括香港電影金像獎的 6 項提名,及被香港電影評論學會選為「推薦電影」,推薦的理由是:「《G 殺》充滿香港年輕一代憤怒的吶喊,分貝極高!將雨傘運動後積壓的鬱悶宣洩。導演李卓斌與編劇蔣仲宇直接告訴觀眾:社會有病!利用零碎的非線性敍事手法,通過三個疏離自我的角色,試圖以「G」字帶出遊戲式生命解讀,將道德假面全部擊破。」
李卓斌不盡認同是「雨傘運動積壓的情緒」,他說可能傅以泰(林善 飾)的那段很長的獨白令人有這種感覺,他認為「世界本來就是如此。電影也聚焦了(雨傘運動以外)其他東西。」如果一定要和社會運動拉上關係,他說「反高鐵」對他影響更深,因為他當時在報社擔任時事視頻節目的導演,主持是黃毓民,李卓斌因此對時政有更深的了解和關注。
這正是電影藝術奇妙之處,電影公開播映,便沒法限制別人「諗多咗」的自由。《G 殺》撕破了很多偽善臉孔,如片中道貌岸然的老師 Markus (陸駿光 飾),表面上是位循循善誘的老師,但私底下卻與學生有不倫的關係,又藉宗教信仰來掩飾罪疚感;此外,龍爺濫用職權來維持他確信的「地下秩序」、官商政客互相勾結等等,電影都直斥其非。
觀眾看到教友在唱「主能夠」時哄堂大笑,因為「唔啱音」,聽起來像粗口。《G 殺》有很多場口都有點肆無忌憚,我問導演會否擔心冒犯了某些人?他說沒考慮這問題,有人甚至問他會否怕開罪大陸而被有關方面封殺,他強調這部電影是從香港人的角度出發,他反問:「最重要的是,有沒有人敢講,現實生活中沒有出現呢啲問題先?」
「你心中有嘢,先會介意被其他人講中。」他打趣地說:「你帶住五把刀出街,然後有把刀『片』中人,就話其他人有問題嘛。」
至於大陸市場及自己的前途問題(《G 殺》肯定不能在內地上映),他說:「拍攝現代香港背景的電影,一定會涉及中港問題,可能我形容『(現時的香港)金玉其外,敗絮其中』,有人聽咗會唔高興,但其實類似的評語,放在其他國家也是一樣。」
至於個人前途問題,「暫時無人識我,我何必咁快去想這問題?」他補充:「香港有些人太政治正確,才覺得有問題,香港現在仍然是可以俾人發聲的社會,但很多人已經不在乎你講甚麼,而係覺得講都唔得,講已經唔啱。」
李卓斌下一部作品,是伍健雄監製的《墮落花》——一個關於冰毒的故事;看來《G 殺》是走對了,讓更多人看到他的能力及才華。
《G 殺》顯示了導演在選角上的心思,如何在有限的資源內,找到合適的演員是一門高深學問,其中,最令人眼前一亮的是陳漢娜,另外演出前一句廣東話都不懂的黃璐也非常突出,資深演員如杜汶澤及陸駿光的演出也很有真實感。
很多人都同意,李卓斌將陳漢娜(Hanna)拍得很有氣質,海報上的「大特寫」從沒試圖遮蓋臉上的雀斑。她的美,並非我見猶憐那種,而是像戲中趙雨婷,很有個性和自信。Hanna 的演繹很細膩,有些微細之處,如一個眼神及小動作,是很難「演」出來的。
她說當初接到劇本時,不覺得自己和趙雨婷相似。「首先,當然是年齡上的差距,我已經 25 歲,要演一位 16 歲的中學生!但慢慢發現,角色的習慣,例如跑步和我相同。於是,當我跑步時,便一邊想像趙雨婷是如何跑,跑的時候在想甚麼呢?」
陳漢娜還有一招很有用的,便是為角色寫日記。「當我落實接拍,由於是第一次主演,很緊張,由落實到開鏡之間有半年時間,我不斷在想這角色,於是為她寫日記,代入趙雨婷的思想。開拍前導演安排我和李任燊及林善的排戲也很有用。」
看罷《G 殺》,對陳漢娜印象難忘,尤其是那把溫柔的聲線,電影中有很多她的旁白,原來都是在現場錄音,而不是後期配的,所以較容易保持當時的情緒。陳漢娜說,《茶花女》也是在現場朗誦的。
李卓斌形容陳漢娜是個「唔識收」的演員,所以他會多給她一些發揮的空間。陳漢娜很信任導演,因為事前準備工夫比較充裕,她很快便投入了角色,反而在現場很少和導演談話,李卓斌總是給她很多自由度。
戲中 Hanna 和陸駿光有師生戀,劇情安排她要替他口交,「對我來說,拍出來的尺度是 OK 的,反而劇本的文字更加意淫。最難拿捏的是點樣令成件事演繹得不『咸濕』。
Hanna 最深刻的一幕是趙雨婷得悉被 Markus 老師傳染了淋病,不停地喝水,最後衝到淋浴間以花灑沖洗。「本來工作人員是安排了暖水的,但我太投入,開錯了冷水,但那凍的感覺更讓我入戲,更能感受不止是擔心性病的問題,而是感到與心愛的男人之間的信任破壞了的痛苦。後來的 take 用暖水時沒有了折磨自己的感覺——於是我堅持用冷水!」
《殺破狼.貪狼》令 Hanna 為觀眾認識,之後她參演了兩部電影,《G 殺》是她正式第一部主演的電影,拍攝過程不是太辛苦,是一次很難得的經驗。「我覺得編劇很勁,劇本無可挑剔,他竟然將一位 15 歲少女的內心世界寫得咁透徹。」
陳漢娜也認定了要走演員的路,明白演員很多時候要「將自己啲嘢擺出嚟畀人睇,所以要夠放,整個人的感受和情緒都要投進去。」陳漢娜在《G 殺》的表現,足以令人信服她能演內心世界複雜的角色,我相信她的前途無可限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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