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從串流影視興起，美國電影老手史提芬蘇德堡（Steven Soderbergh）適時將網絡發行，視為製作與實驗電影的優勢。由他為 Netflix 拍攝的 NBA 經理人發跡小傳《球高志遠》（High Flying Bird）開始（串流電影的中文譯名總令人不敢恭維），四年間接連不斷於串流平台巨頭 Netflix 及 HBO Max 推出五部格局精奇的作品，涉獵類型廣泛，輕巧靈活地剖開商業社會不同的橫切面。新作《語音 Kimi》（KIMI）繼續與 HBO Max 合作，題材轉至典型的「希治閣《後窗》式」驚慄故事，橋段儼如哥普拉的《竊聽大陰謀》（The Conversation），講述聲控助理 IT 專家在家工作期間，聽出疑似凶殺事件。驟眼看來，電影只是墨守成規的舊瓶新酒，唯內裡醞釀的，卻是一個電影作者對現代社會與瘟疫時代的種種灼見，嗒落有味。

蘇德堡曾為電影提出一個獨門的評價標準，名為「三鏡規則」（three-shot rule）——只須觀看一部電影的頭三個鏡頭，便能判斷該導演是否清楚自己的創作。容我也採用這條法則，評鑑他在《語音 Kimi》的構想。電影甫開首是智能家居助理 Kimi 的公司高層正在接受視像訪問，解釋 Kimi 的產品特色。蘇德堡的拍法處理相當奇詭，他以靜止不動的鏡頭，拍攝幾級冰冷的庭園樓梯作為開場，畫外音是高層正在強調 Kimi 的特點是人性化，唯獨索然無味的影像與角色的所言組合起來，只突顯了他的冷漠。第二個鏡頭置位稍為放遠，我們看到樓梯的四周環境，側邊停泊了兩輛車身佈滿水漬的私家車，畫外的他繼續補充公司的科技人員如何協調 Kimi。隨著他提到產品的聲控技術，電影立刻剪到他坐在電腦前受訪的鏡頭，圓形蒼白的補光燈包裹著他，他說明 Kimi 不靠演算法，仰賴人手分析行事。開首的三個鏡頭標誌了《語音 Kimi》與其他視科技為禍的驚慄片不同，蘇德堡將焦點放在靠科技營利的人，以去除人性、簡潔的分鏡，強調智能產品的無情，並非來自科技本身，而是源自功利的企業家對外界的漠不關心。

故事背後的思想不免是老生常談——科技猶像一把鋒利的雙面刃，孰好孰壞是取決於用家的意圖。唯教人驚奇的是，電影對角色監控與追蹤別人的行動，也展現了相同的態度。從導演蘇德堡設計的垂直俯拍鏡頭，看那一直懸空跟隨主角 Angela 闊步而前進的運鏡，我們當然能直接感受科技侵犯個人私隱的不安。同樣地，與 Angela 一街之隔的鄰里 Kevin，在窗台用望遠鏡監視她的主觀鏡頭也叫人不快。唯這個偷窺狂角色來到末段有一個逆轉，因為他時常監視 Angela 的日常，熟知她內向封閉的個性，方才察覺到她惹上了麻煩，在危急關頭趕上讓她脫險，差點便成為了拯救 Angela 的英雄。如此一來，我們對 Kevin 不道德的行為有了重新的評估。而蘇德堡巧妙地將 Angela 隔屋窺視情人的鏡頭，對照 Kevin 對 Angela 的偷窺，拒絕為這些無害的人性欲望作道德審判，不說誰是誰非，只將矛頭對準貪財之士與偽善的管理層濫用科技侵犯私隱的邪惡行為。

《語音 Kimi》亦遵循了此類型常見的劇情特色，Angela 因為過去經歷造成心理創傷，使她無法踏出家門半步，對充滿人群的街頭充滿焦慮與恐懼。蘇德堡與編劇 David Koepp 聰明地將陳套的角色設定，化為對瘟疫時代的呼應。電影沒有明確解釋 Angela 對街上途人產生恐懼的來源，也沒有明示故事裡疫情的嚴重程度，刻意讓我們無法好好理解 Angela 不安的心理。在她首次離開公寓奔向公司的段落，她還未被公司所發現及威脅，但傾斜的手持鏡頭及對人影幢幢而作的誇張的聲音設計，處處強調 Angela 的無處可逃，充滿不祥氣氛。她對接觸外界所產生的焦慮，使觀眾難免有種杯弓蛇影的感覺，捕捉了社會集體對未知的焦慮感。

有趣的是，Angela 在家經歷完一場廝殺後，事情正式告一段落，她春風得意地跟情人約會，街上有途人仍然戴著口罩，Angela 則不以為然，不再焦躁。從前的一切變成過眼雲煙，包括對充滿未知的疫情的恐懼（Angela 成功解放，不再戴上口罩了！）。蘇德堡彷彿藉此提示觀眾，焦慮只是來自個人心理，而疫情本身可沒那麼可怕呢。就連一個心理反常、殺了人的少女，也能重新振作，自信地回歸社會，平凡如我們也該是時候卸下保護自己的內心盔甲，從神經過敏的心理康復過來。

緊貼最新影視資訊，請讚好/追蹤 SPILL 旗下的「FilmBurns 電影薪火」Facebook 專頁及 Instagram 帳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