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千萬別抬頭》（Don’t Look Up）中的彗星撞地球是隱喻地球暖化危機應該不算劇透，這是在維基百科也能找到的資料，電影的男主角 Leonardo DiCaprio 又是荷里活積極高調的環保支持者，曾製作環保紀錄片《The 11th Hour》，並擔任旁白。再者，電影拍得絕不含蓄，除非毫無想像力或對氣候變化一無所知，否則看頭十多分鐘已意會到彗星滅絕地球的喻意，戲中角色亦真實反映美國各階層對氣候變化的反應。《Don’t Look Up》編導演俱佳，兩個多小時絕無冷場，有幾場戲更令人笑破肚皮，娛樂性十足，思考性滿分。這樣的佳作在爛蕃茄網竟然只得到 56% 的正評，美國本土的影評也是毁譽參半。反看香港，電影在 Netflix 雖然只上架了幾天，但首四十八小時已好評如潮，不少影評人說是年度必看，年度最佳，這次香港人比美國人有眼光？
有說《Don’t Look Up》挾著鑽石卡士、名牌導演、絕對政治正確的題材，還有精準劇本、密集式笑料，在西方影評界，尤其美國，仍不能得到壓倒性好評，是因為很多觀眾感覺被冒犯。電影不遺餘力嘲諷右翼、特朗普及其支持者、氣候變化懷疑論者、科技新貴、陰謀論者、政界、傳媒、群眾，無一倖免。被冒犯自然笑不出，更不會喜歡。香港的觀眾和影評能夠毫無保留地喜歡這齣電影，完全投入地嘲笑劇中的角色，是因為我們特別進步？抑或⋯⋯
戲中被嘲弄的對象多不勝數，我只選一場戲，再配合我自己的觀察，略書一二。Leonardo 飾演的 Dr. Mindy 和 Jennifer Lawrence 飾演的博士生 Kate Dibiasky 到早晨節目談彗星撞地球的危機，兩位主持人只顧嬉笑，貫徹節目輕鬆和諧的氣氛。Kate 按捺不住，對著鏡頭連珠炮發，說明彗星帶來的危機有多嚴重，最後咆哮一句「我們都要死啦！」兩位主持人呆在當場，Dr. Mindy以較溫和的說法打圓場。
後續發展，沒有人拿 Kate 的警告當真，只著眼她情緒失控，用她的樣子做了很多 meme。反而Dr. Mindy 被封為最性感的科學家，紅遍全國（其實 Leonardo 在戲中明顯發福，我看不出他有多性感，最多只算風韻猶存）。這場戲的訊息很明顯，同一番說話，由年輕女子說，並說得大聲一點，就是癲婆；由中年男性說，就是真理。放在現實世界，如果 Greta Thunberg 不是十六歲少女，是一個三十六歲白種或拉丁裔甚或韓裔美男，以沉厚的嗓子吐出那句 How dare you， 或許整件事會易入口得多？
是故當我在聖誕派對，看到那些賺盡高薪厚職的中年直男，搶著「抱怨」，「現在大公司打工，女人先升得快，成日話要 fair representation」「基佬重著數，性傾向都要 fair representation」「變性人升得最快」，同一群人，兩分鐘後會大讚特讚《Don’t Look Up》，拍著大腿說過癮，叫身邊人快看，我只能選擇微笑不語。
氣候變化的隱喻雖然明顯，但觀眾要將其他危機代入，也無不可，尤其在動蕩的 2021。如果不是氣候變化，那會毁滅地球的危機可以是疫症、極權、極端宗教、對科技的依賴、貧富懸殊、素食主義者會覺得人類繼續食肉會毁滅地球、自然療法信徒深信抗生素才是真兇⋯⋯數之不盡的彗星，並且每個教派都會覺得所有不信或懷疑的人是愚民，不肯 look up。（立場申明：我認同電影的主題，氣候變化會毁滅地球上的生物，危機迫在眉睫。）
這種任人解讀，我不知應不應該讚導演拍得聰明，抑或只是無心之得，畢竟我頗相信電影的主旨就是氣候變化，其他解讀都是觀眾擁有最後解釋權，而非作者本意。香港觀眾看得特別投入，我有少少懷疑是我們把彗星看成中共政權，透過電影宣洩了對國際政權的失望。為什麼你們看不到危機，只顧眼前利益？至少我自己是有少少這樣代入啦。
典型荷里活電影偏重娛樂性，藝術性放在次要位置，文青年代的我自然會將它們看低一線。近年我卻發覺荷里活電影有一可貴之處，它總是歌頌自由意志，拍給孩子看的《失靈腦朋友》（Ron’s Gone Wrong）如是；針對知識份子觀眾的《Don’t Look Up》亦如是。
戲中，科技教主 Peter Isherwell（Mary Rylance 飾）透過收集大數據能預測一個人未來的健康狀況，甚至他如何死，準確度達 95%。他預測美國總統（Meryl Streep 飾）的死亡方式荒謬絕倫，竟然應驗。相反，他預測 Dr. Mindy 的死卻猜錯了。為什麼 Dr. Mindy 會是那 5% 的例外？
因為自由意志。他最後不隨波逐流，不再追逐名利，選擇了跟家人修補關係，而他回家的契機是來自年輕一代，Kate 和比 Kate 更年輕的 Yule（Timothée Chalamet 飾），Yule亦是戲中最貫徹始終代表自由意志的角色。
人終究難免一死，或許我們做什麼都是徒勞，即使由這一刻開始全面實行低碳生活，地球還是會繼續暖化，人類和其他物種會因此滅絕，因為你不能喚醒千千萬萬沉睡和裝睡的人。個人的力量渺小，改變不了世界，但意志夠強大，或許你能改變自己怎樣死，成為那 5% 例外的人。而怎樣死，某程度上不是反映你怎樣活過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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