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隔 20 年,陳果導演的《香港製造》再次在香港的院線公映,意義深遠。這次重映的是最新的4K 數碼修復版,負責修復的機構沒有刻意交出最「完美」的版本,刻意保留了電影初映時的獨特粗糙質感。
相隔 20 年,陳果導演的《香港製造》再次在香港的院線公映,意義深遠。這次重映的是最新的4K 數碼修復版,負責修復的機構沒有刻意交出最「完美」的版本,刻意保留了電影初映時的獨特粗糙質感。
眾所周知,這份「粗糙」背後的故事:當年陳果用劉德華公司拍攝《天與地》剩下的過期菲林,及僅有五名主要成員的 crew﹐起用新人和非職業演員,拍成《香港製造》。「粗糙」是本片的標記,亦是當年被香港國際電影展拒絕的原因,也是今日我們記取及讚揚它的原因。
《香港製造》像是一則應驗了的預言。回望這風流雲散的 20 年,香港人應該不勝感慨。20 年間經歷了三任特首,董建華任內的香港,可謂「鑊鑊新鮮鑊鑊甘」,從金融風暴,樓市暴跌,一街負資產,到沙士疫情,重創香港。繼任者曾蔭權算是香港較平穩的 7 年,但最終曾特首因公職人員行為不當罪名,而淪為階下囚。之後由梁振英執政的 5 年,政治對立及社會撕裂愈來愈嚴重,梁特首任內經歷了「雨傘革命」及「旺角騷亂」,香港再次陷入困局,梁最終被中央叫退,不得連任。
再看《香港製造》的團隊,在這 20 年的動向,陳果之後拍了《去年煙花特別多》及《細路祥》,完全「回歸三部曲」,此外還有《榴槤飄飄》及《香港有個荷里活》,貫徹他的獨立電影精神。之後沉寂了一段日子,到了 2014 年改編網絡小說《那夜凌晨,我坐上了旺角開往大埔的紅 Van》成為電影,票房收入 2,100 萬,成績理想,但續集開拍無期。
《香港製造》捧紅了主角李燦森,之後一直在影圈發展,飾演阿龍的李棟全從事電影剪接,飾演阿屏的嚴栩慈再拍了一部電影後便沒再演戲,攝影師柯星沛及林華全仍在行內,柯去年監製了《點五步》。
香港電影在這 20 年變化很大,董建華任內簽訂的《內地與香港關於建立更緊密經貿關係的安排》(簡稱 CEPA),令「合拍片」坐大,港產片面對龐大的中國市場,整個視野及投資模式都改變,內地市場主導了香港電影,也削弱了港片在題材上的自由度。香港電影市場被分成兩大類型,有內地市場的合拍片投資規模愈來愈大,票房收入也大幅度增加;沒有內地市場的香港電影只能作小本經營。香港不少導演北上拍戲,陳果去年也在內地拍了《謀殺似水年華》,成績強差人意。
試回帶到 1997 年前《香港製造》仍未誕生時的處境,陳果面對的困難是:唔夠錢!他手上有個好劇本,於是他自己埋班,自己製造機會,電影唯有走超低成本路線,得劉德華老闆襄助,戲終於成功開拍。
《香港製造》面世時,一鳴驚人(除了票房)!原來這樣的方式也可以拍電影,為不少際遇坎坷的電影人打了一口強心針。陳果實踐了我們引以為傲的「香港精神」:勇往直前,打死罷就。
這 20 年來,科技發展令拍電影變得容易了,數碼電影取代了菲林,陳果到處張羅過期菲林拍戲的故事,成為歷史佳話。這次 4K 修復版中,應陳果及柯星沛的要求下,保留了攝影機鏡頭接位有一條毛的片段,是拍攝前疏忽檢查機器留下的。影片復修員沒有用軟件把毛刷走,算是陳果刻意留下菲林時代的痕跡。
當然,《香港製造》惹人注目的原因,不會是那條毛,而是它的主旨,以電影藝術回應了「九七回歸」的前途問題,《香港製造》在回歸前製作,於回歸後的 10 月份公映,而戲中對香港回歸大陸是唱淡的,絲毫沒半點歡樂氣氛。三位年輕主角(屠中秋﹑阿龍及阿屏)全是被社會忽略的低下階層,而這個階層的人,面對九七回歸,是無能力離開,「焗住」接受共產黨管治。自從 1984 年中英聯合聲明簽署,誕生 1997 前途問題,之後出現移民潮,有能力的人都以雙腳對「一國兩制﹑港人治港﹑五十年不變」投不信任票。
至於留低的人,關乎他們的將來就交給別人(政客及官員)來代他們規劃,市民無從過問。《香港製造》灰暗至極,中秋認為死了最幸褔,因為不需要面對模糊的未來,中秋臨死前慨嘆:「但有一樣嘢我相信有嘅,就係我哋而家好開心,因為要面對一個未知道嘅世界,我哋已經得到免疫。」 ——死了,便永遠青春。
《香港製造》呈現的城市景像,和回歸以來政府大肆宣傳的「玫瑰園」背道而馳,《香港製造》沒有香港的繁盛,主要場景是公共屋邨與墳場,後者更是三位主角逃避現實的自由天地。片末「特區人民廣播電台」主持朗讀毛澤東向青年訓話名句:「世界是你們的,也是我們的,但歸根結底是你們的。」香港的命運,從來不是香港人掌握的;中秋受傷昏迷多時,醒來後發覺阿龍與阿屏都死了,於是他選擇死亡,正式拒絕一個絕望的將來,非常諷刺。
中秋雖然沒受過高深教育,但他有情有義,他尊敬因為愛情力量放棄行古惑的小頭目阿強(胡慧沖飾),收留阿龍,又為他出頭,義無反顧地要捐腎給阿屏,但成年人沒有為他創造美好的生活環境,反而增添他們的無力感,將中秋放在近年的環境中,他極可能是參與「雨傘革命」的一員。
《香港製造》有身份的隱喻,雖然陳果沒有承認,但我們大可自行解讀,對號入座。李燦森飾演的屠中秋是個在屋邨長大的古惑仔,父親遺棄了他和母親,到電影的中段,中秋的母親亦抵受不了生活壓力而離開了中秋,從此不知所終。中秋的「手下」阿龍,身世更可憐,他是個智力有問題的孤兒,不斷地被身邊的人欺凌,只有中秋因同情而照顧他,阿龍還有一位朋友,就是中秋的霧水女朋友阿屏,阿屏也是個被父親遺棄的人,而且還要承受父親失縱後的債務問題滋擾,債主天天上門追數,阿屏亦因此認識前來收數的中秋,兩人年紀相若,也過早對生活輕蔑,屏患有嚴重腎病,對將來沒希望沒計劃。
中秋,阿龍及阿屏都是被家人遺棄的香港人,這種被遺棄的感覺,其實是香港人集體的情感投射。《香港製造》提及的大陸人都不是好人,中秋的黑社會頭目榮少,經常提到的大陸人,是他一心北上搵食的生意伙伴,榮少直言對他們沒好感,但他卻說「有仇恨才有感情,有感情才有自信」——這反映了一般香港人對回歸聲名狼藉的祖國所存的幻想:因為香港有價值,所以大陸不會亂來,以「利益」關係作為維繫人權與自由的籌碼,風險是很高的。
最後榮少與大陸的關係破裂,投資被騙,榮少憤怒得買兇殺人,要幹掉大陸生意伙伴,這殺人任務輾轉落在中秋身上,中秋希望能搵快錢為阿屏醫病,這是很微妙的中港關係,這種靠近大陸「勢力」即「瀨嘢」的心魔,被回歸後 19 年的電影《樹大招風》發揚光大。
大陸歌手艾敬在 1992 年創作了一首歌,名叫《我的 1997》,對香港人來說是莫名奇妙,把香港描寫成一處獵奇勝地,今天再聽,想起無處不在的中國遊客,竟打了個冷震:
1997 快些到吧 八佰伴究竟是什麼樣
1997 快些到吧 我就可以去 HONG KONG
1997 快些到吧 讓我站在紅磡體育館
1997 快些到吧 和他去看午夜場
1997 快點兒到吧 八佰伴衣服究竟怎麼樣
1997 快些到吧 我就可以去香港啦
希望能在《香港製造》中的墳場播放這首歌,獻給中秋﹑阿龍及阿屏——三位對將來免疫的年輕人。我哋仲有排捱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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