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喜歡《新喜劇之王》(下稱《新喜》),但它確實充滿瑕疵,不是周星馳導演最好的作品,甚至是很不討好之作(雖然它表面上是個勵志追夢故事),《新喜》劇本上有很多不可原諒的缺失,製作上有點粗糙,據說是周星馳千錘百鍊的《美人魚 2》後期工作未完成,於是將《新喜》挪前,以極快的速度完成,趕及中港兩地的賀歲檔期。
我喜歡《新喜劇之王》(下稱《新喜》),但它確實充滿瑕疵,不是周星馳導演最好的作品,甚至是很不討好之作(雖然它表面上是個勵志追夢故事),《新喜》劇本上有很多不可原諒的缺失,製作上有點粗糙,據說是周星馳千錘百鍊的《美人魚 2》後期工作未完成,於是將《新喜》挪前,以極快的速度完成,趕及中港兩地的賀歲檔期。
正因這「先天不足」的製作條件,造就了《新喜》。我認為它是星爺近年(嚴格來說,從《長江 7 號》他專注於幕後工作開始)最神采飛揚的作品,充滿香港人熟悉的「周星馳味道」。
所謂「周星馳味道」,總是帶着濃烈的自嘲及冷眼看世情,還有很重「怨氣」——這種怨氣,來自厚實的生活沉澱,有時化成「尖酸刻薄」的對白。
我一向都認為周星馳的「底蘊」是充滿悲情的,我也堅信,所有出色的喜劇創作人,都是「悲劇底」的,懂得欣賞生活的苦澀,方能提煉箇中精粹,吸納成為喜劇的養分。
《新喜》中,星爺最強調的一場戲——如夢(鄂靖文 飾)雨中遇到男朋友查理(張全蛋 飾)和別的女人在一起,查理知道謊言被戮破,繼而以連串的「道理」,例如偉大的「客戶論」,將過失都諉過於「現實」——大家都是失敗者,認命吧,真相無謂說出口吧。這場戲寫得很好,將複雜的情緒,化成「既傷害對方,同時又傷害自己」的對白,導演應該也很滿意,不然不會在戲中以不同手法,重覆演繹了三次。
《新喜》的選角、敘事方式和拍攝方法,都有種很「從容」的感覺。擔綱演出的是新人鄂靖文,配搭資深的王寶強,和另一位新人張全蛋。鄂靖文和張全蛋算是「其貌不揚」的類型,但和電影的市井味道很配合。過往,周星馳都用過公開招募的方式,尋找新片女主角,但都是宣傳意味較多,選擇的也是美麗清秀的面孔,像鄂靖文較為平凡的外表被委以重任,是比較罕有的,或許這樣,我們才信服她在戲中的不愉快遭遇和自嘲,及感受到她被罵「樣衰、皺皮、籮柚仲有漬」時的難過。
後來,如夢記取了當中的經驗,在試鏡中突圍而出,爭取到演出機會,成為扭轉命運的關鍵。這些「演技」,是源自生活,但非服膺於現實,如夢在面試時演「騙子」,所用的方法是依照查理的思路走一次,但當她被要求演「受害人」時,她卻有現實以外的處理,「表演」成為了她宣洩情感和突破自己枷鎖的方式,這是演員的自我修養,方能從生活經歷中提煉情感。
從《喜劇之王》開始,星爺愛調侃俄國戲劇大師史坦尼斯拉夫斯基的著作《演員的自我修養》,無論是在《喜》或《新喜》。起初,尹天仇和如夢都自以為讀過那本書,便是深諳演技;但隨後的劇情告訴大家:他們還沒經過人生最痛苦的考驗——或許他們自以為「現在」遭遇已經很差,但其實「低處未算低」。
近期網友拋出《新喜》的「死亡解讀法」,說如夢遇上交通意外後的情節,真是南柯一夢,理據竟然又「似層層」!這正是劇本的缺失,交通意外後的情節,又急又快又亂,電影最後的一本戲,尾聲很少走得那樣急速,從馬可到如夢家探訪,到如夢轉念「不投降」,動身往北京試鏡,再到「一年後」的頒獎禮,節奏都是不成比例地快。但如果要將賀歲檔期的《新喜》作死亡解讀,會相當「趕客」,星爺看來不會和真金白銀的票房「過唔去」。
籌備時間短促,《新喜》敘事是有點亂,然而,套路都是清晰,是星爺慣用的「小人物出人頭地」,像《少林足球》和《功夫》。
《新喜》特別之處,是星爺發功,將《喜劇之王》昇華至一種象徵「努力不懈」的精神,也是演員發奮的楷模,給寂寂無名的演員一個成名夢。從如夢認識談得投契、同是臨時演員的李洋(黃驍鵬 飾),也即興表演一段「尹天仇說要養柳飄飄」。星爺將自己升上神檯,他是過來人,很清楚演員成功背後的辛酸,故事由他來說,絕對有說服力。
其實,《喜劇之王》並非是一個演員成功達成夢想的故事,它的結局有點偏離了「做明星」的主題,反而墮入「人生如戲」、「真假 / 虛實難分」的人生糾結中。《新喜》最容易得到觀眾的共鳴的情節 / 處境是:在網絡世界、影像泛濫的年代,我們只追求一刻的過癮和快感,再低俗的東西,一旦附上「有幾多百萬千萬的點擊率」時,便轉化成一件「成功」的事。
片中過氣明星馬可也可以因一件「瘀」事而咸魚翻生,所以在這即食的世代,竄紅的機會來得突然,快得無時間準備,但如何抓緊眼前的機會,再讓大眾看到主人翁的真正實力,及過往付出過的努力,而開始有人認真看待你的表演,留意你從《演員的自我修養》浸淫出來的功力,方是「演員」轉型和真正發亮發光的時候。
《新喜》多了一份創作人的自嘲(影圈充斥古怪情理不通的電影,像戲中戲《白雪公主血濺唐人街》),但周星馳一直沒嘗試將「演戲是藝術」和「演戲是為了想走紅」兩件事情區分,但又不捨得丟低「史坦尼斯拉夫斯基《演員的自我修養》」這個噱頭。
周星馳電影中,最常見的三類角色,《新喜》都有。一是「時來運到」的人,不需付出很大的努力便得到機會,像如夢的好友小米,最近,郭子健導演在網絡提出這是暗喻周星馳和梁朝偉的關係(周當年叫梁陪他去考 TVB 藝員訓練班,結果無心插柳的梁被取錄,醉心演戲的周卻落選)。二是「求之不得」的人,像如夢,用盡一切努力,不怕辛苦艱難,但都沒法達成心願。三是「忘記初衷」的人,上了位後便迷失,荒廢一身好本領,像馬可,或《食神》的史提芬.周。馬可曾經是位好演員,最後變成沒用心演戲,卻自以為是「馬老師」,出了洋相,被劇組辭退方醒覺。
星爺本來可以拍出一部全新視野、關於「演員」的電影,可惜他沒有。《新喜》錯失了兩個可以發揮的重點:馬可如何利用那因禍得福而來的機會,重新振作,和做了甚麼行動(除了接受電視台訪問)來重新鞏固實力派演員的地位,電影沒有交代。另一點是如夢試鏡入圍後,做了甚麼演出而走紅,如何在「一年後」得業界及觀眾認同,獲「最佳女主角」獎項,也沒交代。
周星馳式的「勵志」素來都很虛浮,反而看得出他很「享受」失敗的感覺,「挫折感」是他給予角色的原動力,百忍成金,百煉成綱。觀眾看到的是:馬可因為「瀨尿」,得到第二次機會。如夢借助心碎的經驗,演技開了竅。
但周星馳在之前的舖排中,一直想觀眾認同如夢不是個很有才華和條件的演員(相貌不美、身材不突出),單憑努力追夢,也是徒然的,後來她放棄了,「認命」了,轉行當餐廳侍應,多了時間陪伴雙親,生活看似不錯。然後導演才安排重生的馬可來告訴她「不要投降」。《新喜》這一段寫得最差,經歷了許多挫折的如夢,很快便改變念頭,勇往直前,直衝終點,是有點浪費了如夢的角色。
《新喜》強調「失意」是一種修煉,在低潮中裝備好自己,人生的不如意,與「表演」之間有條互通的脈絡,最好的演出,啟發自生活。在生命中糟蹋他人的,也同時為對方提供養分,YouTube 上許多爭吵的短片,都體現了人生的不尋常時刻:一些猜測不到的反應,和一些編劇撰寫不到的台詞。
人生是一齣無法編寫的戲劇,2007 年,我看過一齣很有意思,真正講「演員」的半實況式 HBO 劇集《Unscripted》(只有 10 集,每集 30 分鐘),故事講述三位沒有名氣的演員的故事,三人於一個「演技工作坊」認識,他們背景各有不同,一邊進修演技,一邊在荷里活及百老匯劇場尋找演出機會,參加過無數大大小小的 casting,劇集沒有誇張的片場笑料,卻有很多演員的真實心態。
暫時只有爾冬陞的《我是路人甲》比較貼近「演員」生活,可以和《Unscripted》參照觀看。而《我是路人甲》也可以和《新喜》相提並論,爾冬陞一廂情願地肯定了「横店」眾多臨時演員的熱忱,但忽略了他們根本沒才華的事實,横店跑龍套演員夢成真,大抵只有由爾冬陞開拍《我》促成,僅此一次。
《新喜》沒有《我》的半紀錄片色彩和幫人的意願,大可自由發揮。30 歲的如夢認為自己是有演技的,天真地深信努力不懈,即使是要等到「宇宙毀滅」以後,仍是會有出頭天。
星爺更明白「現實」:不是努力便會成功的,只要敢把恥笑當掌聲,在這劣幣驅逐良幣的時代,便算是成功;搶了 focus 後如何令人欣賞自己的真正「才華」,才是見真章的時候。
畢竟,在聲色犬馬的娛樂圈中,「懷才不遇」的故事,總比「熬出頭來」多千百倍。很多人懷才不遇,然後投降,轉往另一條比較容易界定輸贏、衡量成績(比如以財富)的賽道。
我們較易明白爭名逐利的心態,但對於真正醉心表演藝術的人,他們的心境、想法不是一般人容易了解的。「表演」可以比生命更重要,演員很多時候「在別人的戲裡,流着自己的眼淚」。有時,成名與否並不是最重要,察覺自己「不是那麼有才華」的痛,可能來得更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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