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田洋次導演的《嫲煩家族》最為人津津樂道的一幕,是平田家家庭會議,七位主要成員(兩位孫兒去了打捧球),加上「適逢其會」的未來新抱憲子(蒼井優),還有一頭狗「多多」,八人在狹小的客廳,圍著兩張長方形的檯而坐,從討論平田周造(橋爪功)被太太(吉行和子)要求離婚開始,直至成員互相齟齬,最後魯莽的女婿泰藏(林家正藏)指控外父和居酒屋老闆娘佳代有外遇,把平田氣得疑似中風倒地,頓時亂作一團,幸得當護士的憲子打點一切,將平田送往醫院。
山田洋次導演的《嫲煩家族》最為人津津樂道的一幕,是平田家家庭會議,七位主要成員(兩位孫兒去了打捧球),加上「適逢其會」的未來新抱憲子(蒼井優),還有一頭狗「多多」,八人在狹小的客廳,圍著兩張長方形的檯而坐,從討論平田周造(橋爪功)被太太(吉行和子)要求離婚開始,直至成員互相齟齬,最後魯莽的女婿泰藏(林家正藏)指控外父和居酒屋老闆娘佳代有外遇,把平田氣得疑似中風倒地,頓時亂作一團,幸得當護士的憲子打點一切,將平田送往醫院。
短短的一場戲,盡顯山田洋次的功架,將之前舖排好的角色性格,相互之間的矛盾,全在這一幕迸發,難得這些「家家有本難唸的經」的俗套,導演以輕鬆方法帶出,加上簡約攝影機運動,恰到好處的剪接,及演員們精準的演出,流暢自如。
這些優點貫徹始終,《嫲嫲家族》是從山田洋次的《東京家族》發展出來的(而《東京家族》是和向小津安二郎《東京物語》致敬),算是意猶未盡的續篇:角色不同,但人物關係一樣。看山田洋次的電影是件樂事,無論是悲劇或喜劇,他通達的人生觀,對人情倫理的細緻洞悉,總會令觀眾有所得著。
從《東京家族》、《東京小屋》到這部《嫲煩家族》,山田洋次已經不是「看透世情」那麼簡單,這位老先生豁達得能把一切都付笑談中,能把人生的任何事情拿來開玩笑。《嫲煩家族》充滿了一些「歡樂今宵」式笑料,那些錯摸和巧合,甚至一些純肢體動作帶出的硬滑稽,看似很爛,但放在山田洋次的電影中完全不覺得突兀,這有賴他對角色的了解,他總是看到人性最善良的一面,儘管他們看似很多性格上的不完美。
像主人翁平田,的確有很多缺點,性格是大男人心態與小男人心理的混合,說話粗聲粗氣,打電話回家甚至被媳婦(夏川結衣)當作電話騙徒。太太提出和他離婚的原因是受夠了他的壞習慣(亂丟衣服、經常放屁、如廁時不放下廁板等等),在兒女都長大後,平田太太要過新的生活,(這和她上小說寫作班啟動了「想像力」可能有關)。山田洋次對這對老夫老妻是充滿諒解的,他對「離婚」也看得稀鬆,平田老太說:「離婚並不影響我是孩子媽媽的身份」,老太介意的也不是丈夫的壞習慣(這只是最信手拈來的藉口罷了),而是曾經深愛平田「當年是位男子漢」,努力養育孩子,現在感到「愛像一層一層地剝落」,所以老太想到要「解放」自己,過自由的生活。
站在平田的立場,當然是無奈:自己年輕時不停工作,「在外頭打滾了三、四十年」,捱到退休,享受生活,放肆一下,也不為過吧。導演真的很了解這家人——其實也是日本社會的縮影,老爸的心情和持家的壓力,長子幸之助(西村雅彥)該最清楚,他亦是位事業心重,重視上司觀感的打工仔,得到器重便喜不自勝。父親病倒時,他最擔心的是影響和上司到上海出差。
父親留院時,他第一時間想到是殯葬事宜;這個角色看似「無情」,但其實導演對他也是充滿諒解的。我也是最近的經歷才體會幸之助的感受,數月前我的父親逝世了,眼看大哥(家中長兄)籌辦喪事,奔波勞碌,還得要兼顧工作,而最重要的是大哥有位他眼中不靠譜的弟弟(正是本人),幾十歲人仍攪藝術,沒固定工作和收入,好像還在研究哲學,對「死亡」看得很輕,關於父親的喪事,實在不能委以重任,更加要親力親為。
《嫲煩家族》中,幸之助的弟弟是庄太(妻夫木聰),他是位浪漫的藝術家(相比《東京家族》角色,已踏實得多),想像幸之助也出席過別人的喪禮,明白長子在這事情上的壓力。山田洋次很寬容,安排「像個笑匠」的醫生(笑福亭鶴瓶客串)告訴他:「這(喪事)還遠呢!」平田醒來,第一句說話不失幽默:「噓!剛去了黄泉一轉!」,性格緊張女兒成子(中嶋朋子)哭笑不得,(導演換了一個廣角鏡頭)她即時反應是輕輕地搥打父親,這一幕以喜悅,豁達和諒解輕輕帶過生和死,不煽情,很有愛。
次子庄太是鋼琴調音師,自嘲是維繫家中各人的「膠水」,平田家的緩衝器。山田洋次對妻夫木聰及蒼井優是有點偏心的,總是安排他們做最討好的一對,他雖然決定結婚及搬家,但對那住了超過二十年的老家充滿感情,而且感受到社區慢慢老化(電影中常出現慢慢走路的老人),陸續出現空置的房子,要維繫一個三代同堂的家是困難的,能夠在一起,即使偶有吵鬧不如意,都是幸福的。
庄太雖然遷出,但他為平田家族帶來一位「天使」:未婚妻憲子,蒼井優也是山田洋次的女神,善解人意,撫慰人心。文首提及的那場家庭會議引發的亂局——被憲子的一番肺腑之言化解。憲子自幼父母離異,與母親相依為命,「家」是冷清的,從沒有如此「熱鬧」的家庭會議,庄太也曾以蕭邦的音樂充滿「不和諧音」來安慰父親,動人的樂章需要不和諧音,家庭亦然,換個角度想,不和諧也是種幸福,重要的是:大家都在。
每次自山田洋次的電影我都有得著,我曾經是位熟手的黑房技術員,當數碼攝影還未普及時,還是用菲林拍照,菲林要沖洗才看得見影像,山田洋次的電影就像顯影劑,而人生是一場慢速的顯影過程,經過不斷地沖洗,積聚了經驗,磨平了稜角。山田洋次和觀眾們分享了寶貴的人生經驗,他那敏銳和細緻的觀察,很多微小處當留心觀看方發覺它的美妙,像《嫲煩家族》中,救護員進入平田家時,看見門口很多對鞋子,他很快把它執拾到一旁(不是隨便踢開),然後高呼「我脫鞋了」,才走進屋內,動作一氣呵成,鏡頭還停留在救護員鞋子的特寫,這些瑣碎的小事卻反映了日本人的處事態度:謙卑與尊重,懂得謙卑之道的山田洋次自然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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