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回從藝術哲學、藝評理論的角度,探討了樂評人在塑造音樂文化上的重要角色,接連兩篇專欄我想「落地」一點,分別拆解兩個有關樂評、似乎理所當然就被眾人視之為金科玉律的古怪迷思。 這次首先談的,是樂評究竟是否需要「客觀持平」的問題。
上回從藝術哲學、藝評理論的角度,探討了樂評人在塑造音樂文化上的重要角色,接連兩篇專欄我想「落地」一點,分別拆解兩個有關樂評、似乎理所當然就被眾人視之為金科玉律的古怪迷思。
這次首先談的,是樂評究竟是否需要「客觀持平」的問題。
記得在傳媒人區家麟研究傳媒運作潛規則的《二十道陰影下的自由》,他引述了《愛麗絲夢遊仙境》作者 Lewis Carroll 所寫的一個寓言故事:
❝ 兩個製作地圖的專家在討論,地圖比例要多大,才可以充分描繪真實世界?一位製圖者説,地圖上六寸代表一哩,不夠仔細;六碼代表一哩,也不夠;我們製了一幅全國地圖,比例是一比一!同實物一樣大!
「那麼,這地圖你常用嗎?」另一人問。
「從來沒打開過。農民們投訴説地圖會覆蓋整個國家,遮住陽光,我們現在用整個國家當地圖,我告訴你,一樣好用。」❞
一幅 1:1 的全國地圖,雖然鉅細無遺、準確無比,然而實物原大根本無法攜帶,徹底違背了地圖最根本的存在價值。同樣道理,因為現實世界資訊實在永無止境,與其説新聞的價值要像那幅地圖般、旨在將無窮無盡的瑣碎事件完全記錄,記者最真正的角色,其實更像一群順從專業判斷過濾資訊、依照個人眼光鋪排新聞資料的「內容策展人」(content curator)。
區家麟認為:「客觀之為虛妄,因任何表達皆須在各種事實中去蕪存菁,必涉主觀選擇。」若然嚴謹如新聞報道,就連寫與不寫、寫長還是寫短、訪問誰不訪問誰都必然牽涉千百萬種主觀判斷,樂評這種本質上就屬於「評論」的工作,又哪有客觀持平的可能?再者,就算假設樂評人擁有超自然的精力寫盡世界裡的每首作品,他不過猶如那幅 1:1 的全國地圖般,算不上是個恪盡職守、可以協助好的作品浮上水面的音樂策展人。
區家麟指出,客觀持平這些冠冕堂皇的口號,很多時只是新聞傳媒為免捲入爭議、為免要為自己言論背書的「免責聲明」而已。更甚回歸到「百貨應百客」(高度個人化)到就連「客觀事實」的概念亦為虛妄的音樂世界,一個長期以中立持平自居的樂評人,我認為,他要不是個沒有品味到咩歌都鍾意聽、沒有立場到咩歌都會推介的好好先生,要不就是個根本無法認清自己個人癖好、無法妥善地將個人偏見開誠佈公的偽中立者。
台灣樂評人崔光宙在《音樂學新論》如此批評「客觀」的樂評人:「為了要建立樂評的權威性,評論人總要自認為『客觀公正』。但是只要稍具反省能力的人都知道,人基本上就是一種有偏見的動物,堅持自己的看法絕對客觀公正,這種『堅持』本身可能就是偏見,而且毫不反省的堅持,就成為無可救藥的偏見。」
更何況,對某首作品、某個單位以至某種現象的強烈愛惡,往往反而才是樂評人評論的最大動力(至少我許多專欄都是在這種不吐不快的狀態下爆肝寫成的)?既是如此,個人情感、個人喜好在評論的世界實在不應該被視為洪水猛獸——畢竟中立而持平的樂評,不過只是流水帳地將音樂越寫越悶、既無激情亦無洞見的「音樂描寫文」而已。
評論的精髓,在於主觀的投入,最嘲忌是「為客觀而客觀」的抽離。
但不用客觀、毋須持平,並不代表樂評人可以求其評論、是但抨擊。
台灣樂評人崔光宙在《音樂學新論》中提到一個惡意樂評的經典故事:「(古典作曲家拉赫曼尼諾夫)十九歲時⋯⋯由莫斯科音樂院畢業,但卻莫名其妙捲入聖彼德堡和莫斯科兩派的是非恩怨之中,聖彼德堡學派領袖庫伊(Cesar Cui)將他視為敵對派。當拉赫曼尼諾夫的 D 小調第一號交響曲在聖彼德堡首演時,樂評以『現代主義者的渣縡』這種惡毒的字眼去攻擊他的作品。這一篇『邪惡的』樂評,差一點斷送了拉赫曼尼諾夫的一生,連托爾斯泰的苦口婆心,也喚不回他的自信。十三年之後,才因為戴爾醫生的「催眠」治療,使拉赫曼尼諾夫逐漸恢復創作能力。」
一段樂評,可以令無比孤獨的創作人如獲知音,亦可以將音樂人的自信心徹底摧毀。尤其在香港人「愛之欲其生,惡之欲其死」的古怪心理之下(就連明明是張敬軒自己邀請的幾十位演唱會嘉賓,都要大肆品評邊個最差最伏最冇資格),樂評人為免自己的評論被人改造成用來刺穿創作者渺小心臟的大殺傷力武器,筆下的每字每句實在不能隨便、不容輕率。
在 KOL 文化尤其盛行的網絡年代,為了追 reach 呃 like、為了鞏固自我認同、為了壯大自己勢力,評論成為了許多人樂此不疲地參與的一件事情。但我逐漸發現,縱然無論維園阿伯、牛頭角順嫂還是專業的樂評人都在進行「評論」,然而並非所有評論都是全然只是出於善意的。
崔光宙認為,樂評界常見兩種畸形現象:第一,評論人不過想借藉著評論自抬身價,為了譁眾取寵而不斷挑起爭議,為了自命作高而大肆貶抑,「於是在評論的字裡行間,只有評論人主觀的顧影自憐,而根本見不到偉大藝術的影子」;第二,評論人在評論之前早有成見(甚至慢慢有自己的學派甚至「後援會」),但凡出現不合口味、唔啱合尺的就憤而攻之,「於是評論成了攻訐異己的手段,上焉者指桑罵槐,下焉者潑婦罵街。」
來到眾聲喧嘩的社交媒體年代,樂評人的殺傷力大概遠遠不及總愛充當酸民、化身 haters 的烏合之眾。然而樂評人亦不能就此鬆懈,須知道創作人發佈每首作品都需要無比堅毅、無比勇氣,不要因為一時意氣、因為一時私利,而將本來已經不斷自我質疑的歌者,推入萬劫不復的懸崖之下。
説到這裡好像有點矛盾吧。樂評不用客觀、不用持平,同時又不能太過主觀、太過偏激,如此微妙的「中庸之道」理應如何拿捏?我認為,跟傳媒非常類似的是,「公信力」乃是評論者最需要努力經營的最大資本。
有留意開遊戲界的讀者,可能亦會看過這段 videogamedunkey(有人形容他是目前最能將幽默和評論融為一體的遊戲評論家)的經典影片。雖然影片的風格比較惹笑,但他對「評論人」這個身份的見解其實頗為獨到。
Dunkey 認為,IGN 這些遊戲媒體的最大問題,在於網站名下往往寫手眾多,讀者與評論人間根本無法建立任何有意義的認識。然而,評論的意義除了跟讀者分享自己對某件作品的想法,更重要的是透過長年累月卻脈絡連貫的寫作,讓讀者慢慢瞭解到評論者究竟是有著什麼癖好、什麼價值以至什麼偏見的一把聲音。
他最後總結:「評論者的力量,在於他們的聲音是否貫徹始終、前後一致(A critic's power lies in the consistency of their voice.)⋯⋯好的評論必須完全主觀,但這並不代表你要把『客觀性』三個字拋諸腦後。(作為一個評論者)你必須用坦誠而有説服力的陳述,令到和你意見有所相左的人,亦能易地而處、對你的觀點產生理解。」
正如鹹魚白菜各有所好,一個偏好鹹魚的樂評人不應透過評論之劍,威逼世人放棄白菜、擁抱鹹魚,令「樂評」這門本應能夠擴闊大眾視野、觀眾口味的工作,淪為打壓異己、殲滅對手的奇技淫巧。反而,我認為樂評很多時其實更像一塊堅實的盾,透過持之以恆的記錄、堅定不移的寫作,讓自己的評論化成「看得見的堅持」、「聽得見的聲音」,繼而運用自己慢慢積累出來的「公信力」,去為未被世界廣為接受的作品、未被大眾廣為認識的單位,押上一份對創作人而言特別有力、特別感動的肯定。
只不過,在這個「抒發感情」至上、速食至上的社交媒體年代(嗯,IG 的新版面頗有想將文字人趕盡殺絕的氣勢),在這個就連新聞傳媒的公信力亦不受重視的「後真相年代」,堅持以至風骨成為了某樣非常愚蠢的價值。然而相比起客觀持平,我認為它們其實才是樂評最最最根本之核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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