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然今天是許下新年願望、計劃來年大計的大好日子,明年一月一日大概就是接受現實的最佳時機。 新年流流這樣説話好像很掃興吧,但我想指出這種不想期望、不敢許願的心態其實一路植根在許多香港人的心坎之中。畢竟身處無常的年代,我們能夠有十足把握的事情實在太少——近至一年後的自己我們無法想像,短至一個月後的城市我們不能預料。因此為免招惹失望,對於未來太多的事情,我們好像不知不覺便習慣了去拋棄任何不切實際的幻想。 一個放棄許願的人大概事小,最令我擔心的是,若果就連創作、評論以至消費文化的人都集體放棄思考未來,今日熱熱鬧鬧的流行文化、恍如雨後春筍般突然綻放的香港樂壇,當片刻的狂熱消散以後,三年、五年、十年甚至五十年後,我們最終能夠遺留下來的、傳承下來的究竟還有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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懷舊與傳承:我們為香港樂壇種下了什麼、留下了什麼?

懷舊與傳承:我們為香港樂壇種下了什麼、留下了什麼?

若然今天是許下新年願望、計劃來年大計的大好日子,明年一月一日大概就是接受現實的最佳時機。

新年流流這樣説話好像很掃興吧,但我想指出這種不想期望、不敢許願的心態其實一路植根在許多香港人的心坎之中。畢竟身處無常的年代,我們能夠有十足把握的事情實在太少——近至一年後的自己我們無法想像,短至一個月後的城市我們不能預料。因此為免招惹失望,對於未來太多的事情,我們好像不知不覺便習慣了去拋棄任何不切實際的幻想。

一個放棄許願的人大概事小,最令我擔心的是,若果就連創作、評論以至消費文化的人都集體放棄思考未來,今日熱熱鬧鬧的流行文化、恍如雨後春筍般突然綻放的香港樂壇,當片刻的狂熱消散以後,三年、五年、十年甚至五十年後,我們最終能夠遺留下來的、傳承下來的究竟還有什麼?

老中青幼 集體懷舊

其實不只是香港,甚至不只是音樂,懷舊早就成為了全球所有文化產業的拿手好戲:觀乎音樂界,懷舊曲風、復古音色(譬如很重 gated reverb 的鼓機聲)忽爾捲土重來(年頭甚至有歌手和樂迷為了何謂「正宗」city pop 而鬧得火紅火綠);觀乎遊戲界,將中古遊戲 4K 重製、remaster 亦成為了各大遊戲廠商的恆常操作;觀乎電影界,重啓經典(譬如《Matrix》)、致敬舊作(例如最近的《蜘蛛俠》)的手法大概觀眾早已司空見慣。

而間中亦喜愛懷舊的我,想起了達明一派 2005 年的〈達明一派對〉。

從前在聖詩班的偉業嗎?
國慶派對再次遇見他。
移民外國的他屋也賣了,
這個聖誕該高興一下。
墳前被獻花的他有十個,
哪晚哪裡哪個在救火?
誰人話這史詩一揭就過?
個個也記得它發生過。

聽過達明一派舊作的人應該不難發現,黃偉文蒙太奇式的歌詞其實挪用了許多達明作品的典故(譬如以上兩段的〈今天應該很高興〉和〈十個救火的少年〉)。雖然這首趁著達明廿週年、打正旗號懷舊的歌曲充斥了許多懷舊的符號,但我覺得它的重點其實不是鼓吹懷舊——皆因這首歌的核心場景,其實是一場桃花依舊卻人面全非的中年 reunion party。

從前成員齊集嗎?個個老了胖了嗎?
聽說某某去向未明,下落待查。
仍然流行懷舊嗎?看你記性有幾差。
唱到這裡漏了幾個,他他他她她她。

文化評論人阿果在 2015 年〈經過那些年〉一文(收錄於《當日出日落同步上演》書中)曾經形容過當時熱愛咀嚼老本、複製傳奇的流行文化恍如進入了一場不折不扣的中年危機。無疑懷舊對於個人而言是舒服的、甚至是治癒的,但阿果卻連翻質問當時的人:「但十年後,二十年後,甚至三十年後呢?⋯⋯傳奇的尾巴又能持續拖長,直到永遠嗎?更重要的是,我們是否願意看見大家曾經深愛的流行文化,就此活在昔日的輝煌之下,自我重複,不住打轉,最後湮沒在終於乾涸的老本裡面?」

無獨有偶,黃偉文的歌詞亦都撇棄了對舊日過分美好的想像,他寫的不是過去無限美麗的青葱歲月,而是「一班老爺」開始中年發福、甚至記憶模糊的尷尬之境。塞滿達明歌詞 reference 的歌詞表面是一種向後的回顧,但其實它更像一種顧後而瞻前的仰望:昔日曾為十個救火的少年而不齒的你,今日還能夠保存那份豪情壯志麼?昔日化身過成馬路天使、溜冰滾族的你,今日尚存那份不服主流、無限青春的叛逆麼?昔日處處禁色、處處禁果的保守社會,驀然回首,又被達明一派旁敲側擊的拷問、潛移默化的呢喃改變過麼、甚至撼動過嗎?

前行還能前衛嗎?念舊又是落伍嗎?

人到中年,與其終日緬懷既成而且無法重新經歷之定局,何不更加大膽更加放肆地去想像仍然滿佈無限可能的後半生?Wyman 在歌末拋出了兩條對於中年人頗為尖鋭的問題:昔日被稱為「前衞」的人和事(話説這是形容達明一派的常用詞彙)假以時日還能夠繼續的前衞麼?偶爾緬懷舊事、間中停滯過去有時是一種不思進取、泥古守舊的消極之舉嗎?

帶著這兩條問題,我去看了達明一派上星期的《REPLAY》演唱會。

經典的 REPLAY 再 REPLAY

好像應該先向大家從實招來:雖然我好像經常故作資深的寫著香港音樂的什麼什麼,但其實我開始留意本地樂壇不過只是五年多前的事。而非常奇怪的是,當時「導我入局」的並不是當時最得令的歌手、亦不是當時開始蓬勃的獨立音樂,而是當年因為 30 週年而再度正式復合的達明一派。

所以 2017 年看他們紅館演唱會時,我並未有太多懷舊的包袱,倒是有種跟周遭的中年樂迷非常格格不入的感覺(我懷疑當時像我知道劉以達原來係玩音樂的九十後其實不多)。我觀察到,相比起他們刻意將舊作借用小説《1984》再脈絡化(recontextualize)的前半部分、將〈十個救火的少年〉與 Gary Numan 的電音經典〈Cars〉共冶一爐的趣怪 mashup,觀眾更想聽到的其實是後半部分一刀不剪、一音不改的達明一派 Greatest Hits。

但來到第二年《REPLAY》,令我詫異的是,比起四年前的紅館演出、一年前的《神經 / 意難平》,席下的觀眾竟然一年比一年又再年輕了。

作為達明死忠的我,看到《我等著你回來 / 你還愛我嗎》全碟的現場演出早就兩眼通紅;亦有刻意沒有温習歌單、寫過不少樂評的同輩,看畢便為了自己一路錯失了這麼精彩而 timeless 的香港音樂而感到驚詫;而最令我感動的是,一個又一個比我更加年輕的朋友,聽著那些夠秤生得出佢哋的經典、看著那些緊貼當下的 visual,居然亦感受到一股跨越時空的共鳴。

比起他們過往演出頗為刻意的改造(譬如是 17 年加入了大量監控畫面的〈你望我望 / 後窗〉Big Brother 式 visual),這次《REPLAY》來得更加克制、更加隱晦——偏偏對觀眾牽動出的情感力量卻遠遠來得更大。一塊機場離境大堂的航班資訊牌(而且那些航班都是從大碟中的一段機場廣播直接抽取出來的)、刻意用 Serrini 的胡言亂語取代了鄭裕玲老套獨白的〈神奇女俠〉、有點兒諷刺地就連 visual 都被消失了的〈那個下午我在舊居燒信〉⋯⋯誰會料到將寫於三十多年前的中古歌曲,竟然會在它們三十多歲即將步入中年之前,因著時代各種的流變與不變忽爾又再重獲新生?

前行還能前衛嗎?

雖然我距離中年尚有一段時間,但最近還是不斷想起〈達明一派對〉最後一段的歌詞:

從前豪情還在嗎?世故了也未算差。
偶爾有個壯志未酬,不必驚詫。

前行還能前衛嗎?念舊又是落伍嗎?
過去過了,但至少也將火把交給他,
他他他,她她她,牠牠牠,它它它。

記得當晚演出劉以達講到他們當年的歌曲好像太過晦暗、太過悲觀,黃耀明回答説:其實創作這個舉動本身就藴含某種對於未來長遠地樂觀的成分。〈達明一派對〉這首歌最感動我的大概就是這種對短期結果之放下:就算此刻壯志未酬,昔日我們的各種創造都不會從此片甲不留;就算過去過了、當日曾經輝煌過的人和事逐一落伍,至少還總有一些前人的薪火、一些美好的精髓可以超脱狹隘的時空框架,一代又一代的傳承下去。

而我總是覺得,最能夠滋潤創作的養分不是希望。若然希望本身輕而易舉就隨處可得,這個世界根本就不需要創作、不需要音樂。在絕望的現世與希望之彼岸之間,存在著一個永永遠遠都可以變得更加美好的世界——身為一個創造時代的人,我們沒有什麼可以讓自己一勞永逸的板斧、可以向著目標一蹴而就的法寶——我們唯一可以做的,就只有透過持之以恆的渴望、源源不絕的妄想、堅毅不屈的信心,透過創作、透過創造,儘可能地去描繪、勾畫甚至逼近那個眼目本不能見、耳朵本不能聽的更好世界。

懷緬舊事固然舒服、固然重要,但過分地沉醉在昔日逐漸被記憶美化的海市蜃樓,會令我們輕而易舉就忘卻了自己一代需要繼續傳承的責任:我們今由心而發的創作、真誠書寫的記錄,他日將會成為文化以至歷史的見證;我們今日拒絕盲從傳統的創新,他日將會成為後人能夠破舊立新的根基;我們今日寫下的年尾榜單、音樂年結,他日將會成為未來人去認識當下這個時代,與這個時代的人同情共感、同呼同吸的一部時光機器。

新一年或許只會越來越難渡過,但這正正就是我們更應該認真反思、大膽許願的原因。若然我們不敢想像、不敢創造,我們今日最熱愛的香港音樂,不消三年就會打回原形,不消八載就會永不超生。

為免招致失望,我們不能夠太過異想天開,但與此同時,為免中斷了時代的傳承,我們亦不能夠太過妄自菲薄。八九十年代無疑是香港音樂的黃金時期(尤其是它盛產「黃金」的經濟產能),步入千禧年代因為許多事情都未有好好的傳承最後竟然就無以為繼。時移世易,今日香港樂壇再度因為天時地利人和而起了昌盛之勢,我們到底想重蹈上一代的覆轍,還是趁著眾人靈感最旺盛的時候,竭力寫下更多值得後世不斷 replay 的經典?

最後只想衷心地祝福大家,新年要繼續快樂,心想要繼續事成。我們明年再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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