閒來跟朋友討論本地音樂,常常都會聽到「唱功」這個字眼。但説來亦有點尷尬,事關我從來都不太知道,怎樣才算得上是一個有唱功的歌手。 固然唱功並非什麼抽象概念,就算是沒有接受過歌唱訓練的普羅大眾,對於邊個歌手唱得、邊個歌手「呃飯食」亦有相當的判斷能力。然而觀乎網上許多音樂討論,我總覺得大眾對唱功之理解好像幾十年來都是停滯不前。
閒來跟朋友討論本地音樂,常常都會聽到「唱功」這個字眼。但説來亦有點尷尬,事關我從來都不太知道,怎樣才算得上是一個有唱功的歌手。
固然唱功並非什麼抽象概念,就算是沒有接受過歌唱訓練的普羅大眾,對於邊個歌手唱得、邊個歌手「呃飯食」亦有相當的判斷能力。然而觀乎網上許多音樂討論,我總覺得大眾對唱功之理解好像幾十年來都是停滯不前。
在近年頗為「入屋」的歌手之中,林家謙大概擁有最備受爭議的唱腔。喜歡他的樂迷會形容他演繹簡約而細膩,內斂得來又常常透過微微顫抖的聲線,表達出比較內向或是無奈的感情(好吧這些都是我對他的形容);討厭他的人會抨擊他猶如殯儀館「喃嘸佬」、猶如機械般的「Siri 聲」,指責他幾近 monotone 的唱腔非常「哽耳」、毫無技巧兼且毫無感情。
從批評者的形容逆向推論,大概可以總結出何謂一個有「唱功」的歌手:音準、拍子、高音低音的靈活、真音假音之穩定、發音以至咬字固然是唱歌的基本功,與此同時,透過大起大落的聲線變化展現技巧、起伏跌宕的演繹表達感情,這是一個「有唱功」的歌手必須具備的幾項特質。
我無意否定大眾這些對於好的唱功的定義,但跟「電視節目有好多種」的原理同出一轍,唔係個個故事都啱用某種所謂「有唱功」的唱法去表達。
我留意到不知從何時開始,很多歌手都熱愛翻唱(甚至製作)一些公認非常難唱的歌曲,猶如見工寫 CV 般向大家證明自己可是「唱得之人」——單是這半年,我可能已經看過上百個歌手以至是歌唱老師的〈記憶棉〉、〈狂人日記〉、〈俏郎君〉以至〈小心地滑〉的歌曲 cover 了。又不是想説 MC 張天賦或是 Jer 柳應廷的唱功太過 overrated,但我總是覺得,大眾似乎對於比較聲嘶力竭、音域比較高頻的歌手,有種有過之而無不及的偏愛。
但就與林家謙的〈某種老朋友〉以及小肥的這首作品所示,人世間各種不同形狀的驪歌,未必每一種都要像〈記憶棉〉那麼的呼天搶地。
大概是道出了自己某些翳悶,近來聽著小肥淡淡然的〈當你走了以後〉確實有種莫名受到觸動的感覺。全曲沒有什麼特別狗血的段落、沒有特別顛簸的旋律、沒有太多技藝高超的假音(但他尤其在 -au 的韻母收束實在精緻得表達了很多非常細膩的感情),但面對完重大離別後繼續淡然過活、繼續了無生趣地苟且度日的感受,正是這首歌曲最想捕捉的精神狀態啊。
然而大眾對唱功的討論,猶如觀看跳水表演、體操表演般,對於「高難度」的動作總是有種不合比例的關注。記得近來看過一場演出,樂隊主音飆高音時,台下集體起鬨的情形令我誤以為自己身處在《我是歌手》的現場錄影之中。當我們嘲笑什麼炫技的選秀節目捉錯用神而沒有靈魂,我們對音樂的態度又是否足夠認真?須知道音樂的精髓在乎歌者與聽眾之間的共鳴,世上不是所有的情感都是要「嗌出嚟的」(殺雞何必要用牛刀?),與此同時不是所有歌手最動聽悦耳、最觸動人心的音域都是高音。
就如黃秋生曾經在一篇報紙專欄提到:「好多人認為喊得出就等於好戲,如果係咁,咁殯儀館入面咪好多人好好戲?」同樣值得思考的是,大眾對唱功的理解,是否實在太過狹窄?小肥顯然亦屬於唱得之人,但有時感情表達不需要猶如玩雜耍般那麼的譁眾取寵、大灑狗血,有些過分入肉的演繹、過分強烈的情緒,理應留在紅磡殯儀館(而不是紅館)裡面盡情表達。
近來跟一個歌手朋友討論何謂「唱功」的問題,對他而言,唱腔從來都只有「有 feel」和「冇 feel」兩種。其實觀乎外國音樂,不難發現唱腔乃是一門可以「百花齊放」的音樂風格:遠至 Leonard Cohen 幾近呢喃式的演繹(香港聽眾:「呢條友究竟讀緊歌詞定係唱歌?」)、Damien Rice 的哭腔(「喊成咁都叫唱歌?」),近至近年極速冒起、幾近「潑婦罵街」地唱歌的英國 post-punk 樂隊 Wet Leg(「佢哋究竟唱緊歌定係嗌緊歌?)⋯⋯相比之下,香港聽眾對於不同唱腔的接受能力,未免實在低到令人驚訝。
明明「百花齊放」好像已經成為了香港樂壇一個廣被接受的形容詞,無奈大眾對於唱功的理解,卻好像未曾隨著音樂種類逐漸多元化而不斷擴闊。
云云新晉歌手當中,張蔓姿大概是最備受爭議的一位。雖然她的歌曲並非是我最有共鳴的題材(這其實沒有什麼問題,百花齊放的音樂無須迎合所有人的需要),但我有時覺得,大眾對她的評價未免實在太過刻薄——每次聽到她的作品,我總是對主流 label 居然能夠容納這麼樣的一個歌手感到驚訝。慵懶而不用力的唱腔、內斂到好像想將所有心思埋藏起來的聲線(話説我覺得這是「九十後」一代特別濃厚的特質)、既説亦唱(其實就是 rap)的唱歌方法,其實亦不難理解大眾何以會對她的唱功如此質疑。
但她喜愛做的,正正就是一些不太需要外放情感、就如〈PANDA〉的歌詞所言「請不必看清我,我也不想你看穿」的另類音樂。而用搶耳的電子樂器編排蓋過相對被放得比較後的人聲、相對不太重視旋律有幾「入腦」的音樂——那種冰冷而無感情的演繹,正是這類 synth pop 最大的音樂特色啊。
我甚至認為,張蔓姿去年叱咤頒獎禮的演出之所以被喻為「災難級」,除了是流程問題(縱然老一輩歌手已經見慣不怪,但我們不應該期望一個歌手在沒有 ear mon、sound check 甚至綵排的情況下會有好的發揮),最重要的是〈深夜浪漫〉這首平和到就連氣聲、呼吸聲也是感情的歌曲,顯然並非一首理應在如此熱鬧的「喜慶場合」下盡情演繹的一首作品。
在以往 K 歌、piano ballad 特別盛行的年代,我們對於「唱功」逐漸建立了許多約定俗成的印象。但來到了 2022 年樂壇如此多元(「fun 裂」到就連譚仔姐姐都要組成女團)的年代,我們對什麼才是有「唱功」的定義,總不能停留在鄧麗君、林子祥、張學友、李克勤那個年代的既有標準吧。
老實説林子祥唱功雖然紮實,但他的聲音從來不太勾起我的共鳴。但在林子祥云云肺活量極高、極具「唱功」的作品,縱然他的演繹也是非常用力,但其實我頗為喜歡他的〈數字人生〉。
畢竟,詞人潘源良一堆毫無意義的數字,配上林子祥聲嘶力竭、用力到唱得「很有感情」、「很有故事」——這種好像完全錯配的唱法,豈不就是〈數字人生〉這首作品最想表達、最想帶領聽眾反思的一個訊息?銀行存款、股票價格、like 數 view 不過只是虛無的數字而已,何必如此著緊?
我想強調的是,世上並無一種唱歌的方法乃是放諸四海皆可,一個歌手的演繹是否到位,從來不在於演唱的難度,而在演唱能夠觸動到人。用〈記憶棉〉的淒厲為朋友獻唱生日歌只會落人笑柄,以〈狂人日記〉的癲喪演繹〈陪著你走〉只會形如痴漢。跟談戀愛一樣,我認為要判斷一個歌手到底有沒有唱功,最重要是我對他們的演繹到底「有 feel」還是「冇 feel」、他們想要表達的感情到底與他們的演繹是否吻合而已。
縱然大眾從來只愛從歌唱技巧的角度評價歌手能力,但我認為什麼「邊個唱到四個八度」、「邊個邊個爆發力好強」都只是容器而已。又不是説容器毫不重要,畢竟欠缺了容器的話,歌手只會淪為地板上的積水一攤(這絕對不是監粗噉嚟的〈小心地滑〉歌詞 reference)。就好像一杯水,雖然水需要杯才能夠成為一杯可見的水,然而一杯水的靈魂其實是水,而不在那個可被隨時替換、按著不同需要而被搓圓撳扁的杯。
我們對「唱功」的既有標準,會否壓抑了歌手在演繹上更多元的可能?
畢竟,我從武打片學過這麼樣的一個道理:一個笑傲江湖(繼而叱咤樂壇)的武林中人,能夠收放自如、甚至不武而勝,這才是最真正的高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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