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來林家謙〈某種老朋友〉橫空面世,林夕輕輕拋下一葉扁舟,竟泛起了一場源源不絕的洗版潮。各路彩蛋挖掘師秉承他們從 Wordle 學到的推理精神,左讀南宋詞人辛棄疾的古詞、右聽北上藝人楊千嬅的舊歌,企圖挖掘出每字每句的恩怨情仇、試圖拆解出每個隱喻背後的弦外之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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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文載道,才是一份好歌詞?

以文載道,才是一份好歌詞?

近來林家謙〈某種老朋友〉橫空面世,林夕輕輕拋下一葉扁舟,竟泛起了一場源源不絕的洗版潮。各路彩蛋挖掘師秉承他們從 Wordle 學到的推理精神,左讀南宋詞人辛棄疾的古詞、右聽北上藝人楊千嬅的舊歌,企圖挖掘出每字每句的恩怨情仇、試圖拆解出每個隱喻背後的弦外之音。

作品能夠引起廣泛關注,無論是解讀還是過分解讀,固然都是創作人的最大福氣。但這次我並不打算加入戰團,反而想藉《虛詞》一篇歌詞解讀裡面頗為有趣的一句説話借題發揮:「我們都明白填詞人是偏心的,譬如林夕會將〈黑擇明〉、〈於心有愧〉交給陳奕迅,寫給 Twins 卻是〈士多啤梨蘋果橙〉,大家就心知肚明,鹹魚白菜各有所愛。外人如我們無從得知、亦無法完全解讀詞人的心意和喜好,但作為聽眾,可以肯定的是,林夕幾乎將自己最好的作品都偏心地留給楊千嬅⋯⋯」

我們其實是如何判別一份歌詞的好壞?

〈士多啤梨蘋果橙〉真的是「差詞」嗎?

要評論一份歌詞,其實無可避免牽涉某些客觀的準則,奈何我們其實甚少認真討論過這些準則。奇怪的是,我們同時對何謂佳作、何謂劣作卻好像有種無庸置疑的共識:比較陳奕迅的〈黑澤明〉和 Twins 的〈士多啤梨蘋果橙〉,應該沒有人會覺得後者比較優越;比較麥浚龍的〈弱水三千〉和古天樂的〈今期流行〉,大概全部人都會覺得前者一定比較優勝。

事實上,我發現到大多數人評論廣東詞作,其實很自然都是依從著幾乎等同中學作文老師的審美標準,以此判斷每個作品的價值(而奇怪的是我們又似乎不會用這些標準來量度英文歌詞):能夠經營意象、語帶雙關的歌詞,好像比起直接抒情、直接敍事的來得更有價值;能夠引經據典、啓發讀者甚至導人向善的,好像比起純粹 MK、純粹 emo 的來得更有意義;更甚能夠文以載道、記錄時代的非情歌,算起來又好像比起純粹哀鳴著「外間很多反對我愛你的聲音」這些兒女私情的情歌來得更加高尚。

無可否認,香港很多詞人的作品的確足以問鼎高雅文學的水平。然而用這個原因掉過頭來,以一種「精緻文學」的審美標準來量度流行音樂這種理應大幅傳播、雅俗共賞的普及文化,是不是一種最合適的方法?

近來讀著朱耀偉教授 2001 年的《音樂敢言:香港「中文歌運動」研究》,周耀輝的一段訪問令我印象深刻:「我最近幫一個十七歲嘅女仔寫歌詞,我自己都覺得好笑,我隨時生得出呢個十七歲嘅女仔,但係我要幻想佢嘅心態去寫呢一代人嘅心聲出嚟,我希望我成功啦,但係如果我成功嘅話,其實都好可悲,呢個社會原來咁容易代入另一代人嘅心聲,寫一啲咁普及嘅嘢⋯⋯ 冇乜香港人係跟住佢嘅年紀去聽不同嘅音樂。」

我認為〈士多啤梨蘋果橙〉之所以屢次被某大討論區封為「林夕最爛歌詞」,説穿了不過只是它並非〈弱水三千〉。但就如一個三歲細路不會對《紅樓夢》的故事有共鳴的原理一樣,一個在千禧年代就讀明愛暗戀補習社、喜歡聽 Twins 的青春少艾,最有興趣的應該不會是一個中年男人從水的萬象看破紅塵繼而遁入佛門的悟道之旅。她們更關心的議題,是應否為了愛情放棄自己的幸福;在那個盛行瘦身文化的年代,她們遠遠覺得更入肉的故事,正正就是〈士多啤梨蘋果橙〉那個掙扎到底應該忠於自己所好、還是博取男友芳心而只吃士多啤梨啤梨蘋果橙減肥的心路歷程啊。

歌詞漸趨「精緻」未必是一個好的趨勢

既然〈弱水三千〉、〈士多啤梨蘋果橙〉都是能夠引發某部分人共鳴的流行歌詞,我們為何要強行將前者奉為好詞、而把後者貶為「差詞」?前者無疑比起後者用了更多意象、更多修辭,但明明〈士多啤梨蘋果橙〉這些很生活化的少女心事,根本就沒有需要以高深的文學手法去強行潤飾、搽脂抹粉。

當我們對廣東歌之美的佩服,逐漸進化成為文化界以至「文青界」一個只喜歡討論精緻作品的評論心態;當我們對詞人文學造詣的敬意,逐漸變質成為一種用以衡量所有歌詞價值的普世標準,其實會否同時扼殺了類似〈士多啤梨蘋果橙〉這些「差詞」承載到更多小眾心聲(老實説〈弱水三千〉的心聲其實更加小眾)、引發起更多大眾共鳴的機會?

甚至觀乎歌曲文案,其實不難發現唱片公司企圖將作品包裝成精緻藝術的傾向(更不幸的是我留意到越來越多人都有直接將文案 paraphrase 成音樂簡介甚至「樂評」的習慣):陳蕾〈沙門〉的文案除了指出這首作品牽涉了貪嗔痴、戒定慧這些高深的佛學概念,同時不忘直接鼓勵讀者「世界很壞但我們要很可愛」、以慈悲之心「溶化一切的恩怨和是非」;姜濤〈鏡中鏡〉的文案除了直接公開姜濤寫給詞人對歌詞大意的要求,同時不忘直接道出「鏡中自我」其實源自社會學的什麼概念、結尾的琴音其實取自愛沙尼亞作曲家的什麼名曲、歌詞「訴」「吐」「濤」三個字究竟分別層遞出三種什麼的心理層面。

若然深水埗大南街「士紳化」的現象,告誡我們要認真提防以「文藝」外殼包裝商業操作的「偽文青現象」,從近年廣東歌詞普遍越寫越深、文案卻反而越寫越白的現象看來,廣東歌詞越寫越「專業」、越寫越「精緻」,未必是大家想像中那麼美好的一種趨勢。

不如返璞歸真?

不過話説回頭,我其實無意否定這些作品的什麼價值,更不是想貶低創作人的什麼心思(這些作品的確越來越多人喜歡啊),我寫這篇專欄無非源自我近來的一個困局:可能源於我不太大路的美學標準(話説為 Twins 的作品平反可能是我畢生做過最 indie 的事),隨著廣東歌近來漸趨精緻、漸趨説教的大趨勢,我發現近幾個月真正觸動到我的作品開始越來越少。

帶著半分想樂壇多一點心頭好的私心,就讓我分享一下評價標準吧。老實説也不是什麼很新穎的説法,但我始終覺得好的創作始終離不開真、善、美這三個價值的並存——縱然我們總是過分側重於後兩者。

古語有云:「如果可磊落做人,你會更吸引。」在這個真誠才是最大本領的年代,我們喜歡(借林夕的歌詞)聲討「偽人」,同時我們往往只是流於「善」和「美」兩個理性層面去評價作品的價值——我們喜歡挖掘歌曲所埋藏的人生哲理、喜歡賞析詞人所運用的文字技巧,反而忘記透過感受音樂和文字所泛起最起初的那股共鳴,透過感性去領略歌曲的「真」。

善而不美,不過只是粗暴説教的 propaganda;善而不真,不過只是安慰人心的虛假哲理;美而不善,不過只是「為藝術而藝術」的空中樓閣;美而不真,不過只是跟現實脱節的麻醉毒藥;若然盡善盡美、卻沒有真誠,這些創作也不過只是鳴的鑼、響的鈸,始終缺乏了能夠觸動人心的力量。

將老生常談的哲理包裝成故弄玄虛的藝術(老實説陳蕾的〈沙門〉很有這種感覺)、將大量文史哲宗的符號碎片化地填入歌詞,不會令到一首歌變得更加真實、更加真誠,反而往往更會惹來反效。與此同時,讀完一份鉅細無遺的文案、看完一份洋洋千字的歌詞分析(但大家好像普遍覺得一首歌看完歌詞分析才能完全明白代表歌詞寫得特別好),不會令到一份本來天花亂墜的歌詞、離地萬丈的人生哲理突然能夠更加打動人心。

於我而言,〈某種老朋友〉最感動到我的地方,不是林夕引述了什麼古詞、經營了什麼意象,而是詞人將最個人的情感以最公開的文字表達出來的勇氣;鄧小巧早兩日的新歌〈兩種語言〉亦是近期罕有地觸動到我的一首作品,雖然她的歌詞沒有專業詞人般的精緻,可是直白的文字(直白到甚至有種偷聽著她和她外籍未婚夫耳語的感覺)卻令到歌詞承載著的私人情感、個人故事,反而顯得更加真摯而動人。

畢竟,在這個講真話都會被佚名或是被迫絕交、很多事情都沒有明顯出路的年代,我最想聽到的不是總是在故弄玄虛的文藝作品、不是總是執意要「袋錢入我袋」的哲理歌曲,我更想聽到的其實是更多真誠的創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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