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為篇幅所限,上次只寫了三種翻唱層次較淺層的兩種:一種但求重奪母帶版權,力求 100%  貼近原著;另一種正面來説是創作者因應自己技術進步、音樂潮流變化下的與時並進,負面來説(不過又沒有必要太過否定這種翻唱的價值)亦可以説是以舊酒新瓶的方式來「吊住首歌條命」。而在我心目之中,還有一種更高層次的翻唱。在聽慣原曲的人的眼中,這種翻唱實屬斷章取義,每每甚至肆意扭曲了原作者的創作原意、粗暴地破壞了作品原來的音樂結構。然而在我這個連幾年前李逸朗曾惹來一片鬨動的《傻女》哭腔「劇場」版都覺得「幾趣緻」的人的眼中(失戀的人就是像他這樣啊),這些離經叛道的翻唱哲學,正正就是這種「超譯式」翻唱最大之樂趣所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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翻唱的藝術(續篇):大刀闊斧的超譯

翻唱的藝術(續篇):大刀闊斧的超譯

因為篇幅所限,上次只寫了三種翻唱層次較淺層的兩種:一種但求重奪母帶版權,力求 100%  貼近原著;另一種正面來説是創作者因應自己技術進步、音樂潮流變化下的與時並進,負面來説(不過又沒有必要太過否定這種翻唱的價值)亦可以説是以舊酒新瓶的方式來「吊住首歌條命」。

而在我心目之中,還有一種更高層次的翻唱。在聽慣原曲的人的眼中,這種翻唱實屬斷章取義,每每甚至肆意扭曲了原作者的創作原意、粗暴地破壞了作品原來的音樂結構。然而在我這個連幾年前李逸朗曾惹來一片鬨動的《傻女》哭腔「劇場」版都覺得「幾趣緻」的人的眼中(失戀的人就是像他這樣啊),這些離經叛道的翻唱哲學,正正就是這種「超譯式」翻唱最大之樂趣所在。

超譯歌詞:黃耀明《人山人海》(1997)

要數到全港最想騎劫別人作品的「翻唱之鬼」,黃耀明絕對無出其右。他翻唱過〈暗湧〉〈再見二丁目〉〈勁草嬌花〉這些曾經膾炙人口的歌曲,在五年前的音樂會大量翻唱過麗的以及亞視的電視劇主題曲(特別深刻是他竟然將傲氣凜然的〈大內群英〉變成了一首 techno 舞曲),亦曾在 2003 年的《明日之歌》翻唱過顧嘉煇許多的經典作品⋯⋯但最震撼我的,始終是他 1997 年幾乎在網絡上徹底失傳的翻唱專輯《人山人海》。

在大多數人眼中,情歌不過只是兒女私情之載體,然而早從達明一派〈你還愛我嗎〉的年代,黃耀明早就看中了情歌討論政治議題的潛力——在 1997 年推出的《人山人海》(以及同年的藝術節演出)無疑就是這麼樣的一個嘗試。在這張專輯裡,他將十多首不同年代的經典情歌重新編曲、重新演繹的方法,以此將它們變成能夠見證時代、記錄人心的「大時代曲」。

而黃耀明版的〈最後一夜〉,算起了其實已是二重翻唱。它的原曲其實是 Bad Boys Blue 的〈You're a Woman〉,配合八十年代的 disco 文化,歌詞毫不忌諱地描寫一男一女一段一夜情的展開:

You're a woman I'm a man, this is more than just a game.
I can make you feel so right, be my lady of the night.


劉美君後來第一重的翻唱,雖然嚴格上只是舊酒新瓶(畢竟歌曲主旨和編曲都是原封不動),然而詞人林振強刻意寫得比較隱晦的改編詞,無疑是令到歌曲能夠在當時比較保守的社會得以打入主流的最大功臣。林振強將原曲頗為直接的性邀請,替換成為一夜情文化在理性上的辯解:

以後未來是個謎,不必牽強說盟誓。
難料那夜再一齊,let me touch you one more night。

以後未來像個謎,只知愛你愛難逝。
無論有沒有將來,let me hold you one more night。

但最有趣的是,林振強大概原意只為避重就輕的副歌歌詞,卻成為了黃耀明最想借題發揮的段落。他的二重翻唱洗去原曲濃厚的 disco 氣息,取而代之的是一種朝不保夕的末世感:原來的舞曲節拍變成了 big beat 式的碎拍(剛好就是當時最新興的英倫聲音),本來簡單和諧的和弦被替換成急速地從低至高音極速演奏、彷彿暗湧處處的琶音(arpeggio)。

月巴氏在《香港詞人系列:林振強》如此形容黃耀明這張翻唱專輯:「一九九七年推出的《人山人海》⋯⋯與其説是翻唱,不如説是對原曲的一次再詮釋——將這批不同時間面世的廣東歌,共同置放在回歸這一個特定時空,經過時代轉換,歌曲意涵得以擴闊,像〈最後一夜〉那段沒有未來的情慾關係,便被轉化成港人與英國關係上的隱喻,註定即將走到終局,但求好好珍惜這段最後共處的時光。對〈最後一夜〉的這種重新詮釋,是林振強當日寫詞時不可能想像到的。」

而我認為《人山人海》最精彩的地方,除了其糅合了 trip-hop、big beat 與古典的音樂編排,更在於其對於作品原意不太認真看待的翻唱哲學:譬如是李蕙敏的〈你沒有好結果〉,這首「怨婦式」情歌在黃耀明戲劇性到有點兒荒謬的演繹下,多了一股濃厚的諷刺意味(繼而令你開始懷疑他其實在清算誰的罪行);又例如是王菲的〈容易受傷的女人〉,黃耀明乾脆找來了全男版的合唱團飾演棄婦,用猶如唱軍歌般的雄厚聲線熱情高歌「我卻其實屬於極度容易受傷的女人」⋯⋯經過適當剪裁、放大甚至扭曲,居然就連解讀空間本來狹隘的古舊情歌亦能夠在不同的年代「重獲新生」,成為了能夠承載豐富政治意涵、甚至記錄時代變遷的當代藝術。

翻唱這門藝術的最高層次,莫過是令到翻唱得以超脱成為一種藝術。

超譯音樂:關淑怡《EX All Time Favourites》(1995)

而關淑怡 1995 年這張被廣泛公認為最好的翻唱專輯,證明了原來除了歌詞之外,音樂亦可以成為翻唱嘗試「超譯」的對象。

跟黃耀明〈最後一夜〉的「病毒變種史」非常相近,關淑怡版的〈夢伴〉亦是一首二重翻唱(畢竟八十年代香港樂壇是日文歌改編之重鎮)。近藤真彥的〈夢絆〉,保留原來編曲、換上了林敏聰新寫的改編歌詞,便成為了梅艷芳非常經典的〈夢伴〉。

而由 Beyond 早期結他手劉志遠主理的二重翻唱,驟耳聽來改動不多(至少沒《人山人海》那麼誇張),然而種種細微改動卻為本來 disco 味甚濃的原曲注入了一陣截然不同的 acoustic 氣息:本來「大剌剌」的 house beat 被替換成「低調系」的爵士鼓(低調到連小鼓都要用鼓刷去打);本來爽朗活潑的 slap bass,變成了温柔的結他打板、不停變換裝飾音的勾弦;本來一呼一應(call and response,譬如是副歌前「Don't worry baby」)或是一主一次(譬如是副歌的「今天今天星閃閃」)的和音,改成了主次相對平起平坐、如同 dream pop 般相對夢幻的人聲堆疊⋯⋯雖然變化不大,居然能夠為歌曲注入了全新的靈魂。

想像有把斧頭,因為鈍了而換了新的刀刃,後來因為斷了而換了新的斧柄,雖然還是「同一枝」斧頭,但説成是另一把斧頭亦不以為過(話説這是所謂「忒修斯之船」的哲學問題)。一首上乘的翻唱就像這把斧頭,縱然依然保留著原作大致的骨幹,但隨著歌曲各種元素被逐一替換、以嶄新的形式逐一重現,它甚至可以煥然一新到成為一首全新的作品。

不要忘記,這張翻唱專輯的精湛程度,是連第一曲〈忘記他〉的作曲、作詞人黃霑都盛讚她為歌曲賦予了「新的生命」,是連日後再翻唱這些作品的人都會以她的版本作為出發點,是連王家衛都刻意選擇將她的翻唱版本放入去電影裡面的。這張公認「翻唱好過原唱」的專輯,證明了原來一首好的翻唱來了,是可以叫舊歌得生命,並且得的更豐盛。

翻唱不是 busking,而是二次創作

隨著網絡平台興起,歌曲 cover 成為了很多網絡歌手甚至專業歌手的拿手好戲。固然作為正餐後的「飯後甜品」,我們毋庸將翻唱的門檻設得太高(最緊要係大家玩得開心、睇得開心)。但與此同時我們亦不應忘記,一個好的翻唱絕對不只是好像業餘 busking 般隨便 google 揾份 chord 譜、求其夾個 capo、是但拎枝結他掃兩掃的表演項目而已。

翻唱最真正的靈魂所在,在於解讀上的創意、在於表達上的巧思。一個好的翻唱不是拾人牙慧、照抄功課,而是創作者以一個解讀者的身份理解原作,然後再以一個創作者的身份去將解讀重新呈現的互動過程——閉上雙眼,然後吸入作品最深切的靈氣;張開嘴巴,繼而呼出自己最內在的感受、最自然的表達。

若然解讀能夠使人自由的話,那麼一個生生不息、百花齊放的音樂生態除了需要更多用心解讀作品的音樂傳心師,翻唱其實亦同樣不可或缺。因為一首好的翻唱,正正就是將解讀重新注入原著、比起單純解讀甚至更加有力的一種二次創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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